似水平凡

古早以前，高雄市、左營區是老兵、軍眷聚集的外省人“部落”之一。 小小一處窮地方… 它擁有由海軍開辦的永清國小（後已不屬於海軍）、在那年代算是非常富麗堂皇的道教廟宇--- 啟明堂，及國家一級古蹟： 北辰門、小南門等。
北辰門是清代的百年遺跡，也是現存的臺灣古城門中唯一有彩繪浮雕門神的珍貴文物。 人們大概很難想像，在二、三十年以前… 老榕樹群才是在城牆上站崗卻不領軍餉的忠心士兵。 而城門頂的角落，更有幾戶人家隨意搭起木板屋居住，有一點像佔地為王的土皇帝。 北辰門外原本有一口百年古井，後因位於新建的道路的正中央，常常導致車禍，而被強制拆除、填平。 那時，曾引起保護古文物資產的人士們的一陣阻撓，但，人力終究敵不過人命。 古井邊是一座後來被評為二級古蹟的小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供奉誰的小廟（聽說是土地公）、造型及修建法極其講究又精緻的小廟。 在當時，廟門口有一家賣楊桃湯的小攤，是全左營最好的一家。


楊桃湯--- 生津止渴，據說還有鎮咳的效果。 好喝就是最實在的，那管“據說”是真是假？ 然而，娘親是深信不疑的。 她常常帶著三個小蘿蔔頭，在晚上想散步時去光顧那位賣楊桃湯的大嬸。 小蘿蔔頭們在葫蘆形的大型化金紙爐前已爬上爬下夠久了，可女人家們卻能聊的更久… 這攤的楊桃湯應該還是有它的神效在的。 只是，蘿蔔頭之二疑心重，她一直很懷疑泡在那兩個大透明筒中的楊桃是假的。 直到有一天，她問出了口，大嬸也切了一片給她嚐過後… 她換了一個集低勇氣與高智慧為一體的問題擺在心底--- “大嬸，泡了這麼久的楊桃… 不會毒死人嗎？” 如果她當時再發問… 很難保證她不會被楊桃湯毒啞。 不過，楊桃湯能真正讓白目的蘿蔔頭二在心裡記住它… 其實得感謝蘿蔔頭的娘。


老眷村比其他地區更容易停電，常常一停就是一整夜。 原因除了電力不足外，還有一點，那就是--- 老兵們犧牲奉獻慣了，他們很少只為自身而跟政府抱怨。 但是，孩子們該怎麼打發無聊？ 每次花樣都得翻新才夠創意呀！ 其中一種方法… 很是夢幻的。 試問，還有什麼比提花燈逛大街更夢幻？ 蘿蔔頭二就有兩個寶貝燈籠： 一是“彩色鴛鴦燈”，二是“猴子不知臉紅燈”。 “彩色鴛鴦燈”，顧名思義是鴛鴦形狀（您千萬別叫它“雞”），外層有鮮麗色彩，點上蠟燭時，特別豔光四射。 “猴子不知臉紅燈”… 不要以為猴子只是不知自己屁股紅而已，當它被點上蠟燭時… 小猴子總是害羞地紅著臉。 為什麼？ 說實話… 因為它是從頭紅到尾的紅塑膠燈籠。 它沒道理知道自己的臉會紅吧？ 蘿蔔頭們一邊在巷弄流竄，一邊還唸著老奶奶才明白其意的家鄉童謠：「…照一照，寶兒、寶兒往家跑。」 停電夜，怕什麼？ 當在過元宵節不就結了！


…話雖如此，可長輩們不會讓小輩的成天只知沉迷遊樂中，那是要不得的玩物喪志。 他們總是吼著：「別玩了，沒有一點兒安靜樣！」 這個… 怎能怪蘿蔔頭們皺起眉來裝憂鬱？ “安靜樣兒”跟“凌雲壯志”畢竟沒有什麼一表三千里的關聯吧！？ 大人們的抽象要求… 真是傷腦筋的怪謎語。 想著，猜著… 咳嗽聲就滴哩嘟嚕、莫名其妙地跑出來冒充抗議。 蘿蔔頭二突然開始擔心 [原來… 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想多了… 也是會像黛玉阿姨的。] 只是，蘿蔔頭二比黛玉阿姨命好；黛玉阿姨沒有疼她的娘相伴，蘿蔔頭二卻一直被醃在娘親甜酸的醬菜缸裡。


「媽，妳要去那裏？」 看到娘親要出門，蘿蔔頭就是愛跟。
「出去買東西，很快就回來。 路黑，不好走，妳們在家等。」


當人造的日光不再存在時… 時間可以走得很慢、很慢，因為它也怕黑、怕跌倒。 但，當人造的日光不再存在時… 娘親還是可以走得很快、很快，因為她相信月亮能體會她想快快走的心情。 而當一袋冰涼的楊桃湯被塞在蘿蔔頭二的手中時… 夏夜似乎不再是鹹到發苦的炎熱。


「快點喝掉，喝完就不會再咳嗽了。」


停電夜，燭火在跳舞，它扭得讓人眼花，所以娘親不可能看清蘿蔔頭二的表情。
…不信那一點兒微光能照進心。


只是，如果蠟燭的熹微照不進心… 小燈泡的熒弱就做得到？ 現今，儘管電動花燈早已取代蠟燭燈籠，但它們就是缺乏那麼一點兒古僕的光影、那種小心換上新蠟燭的認真延續。 這也難怪… 在“猴子不知臉紅燈”與“彩色鴛鴦燈”相繼死於意外後，蘿蔔頭二沒再對任何推陳出新的吃電燈籠寄予鍾情。


科技日新月異，人類與天爭高時，「念舊」這座貞節牌坊… 不是通往異世代的崇高途徑。
「遺忘」… 也就不再是個負心的罪名。


故此，漫步於曾似自家後院的城門口，城下已沒有可做扮家家酒用的湯匙的紛紛落葉，也少了在大太陽底下能遮蔽的樹蔭… 放眼發黃的過往，還有幾人憶起垂下攔路的榕樹氣根？ 小馬路，人們除去一座黑暗暗的水井，卻因中央少了一座懾魂的深淵而更放膽橫衝直撞… 所有人真能就此想通交通意外的教訓？ 站在堅固的欄柵外，望著緊鎖的斑駁木門板… 誰又會有閒功夫討論“一間小廟被關在無法動搖的鐵欄後，廟裡的神祇是否真的自願蹲大牢”這類傻問題？ 那，當然也不必想到廟前賣楊桃湯的大嬸可是為逃開白目小孩質疑的眼光而結束營業的。


遺忘… 只是新的「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如紅衛兵踐踏歷史、殘害歷史，卻不能彌補歷史；是個創改的必經潮流而已。


是啊… 不記得老城門是興建於清朝那個年間；不記得古井是拆於民國某某年；不記得麻雀小廟何時與人們隔離；更不記得賣楊桃湯的大嬸姓啥名誰… 有什麼關係？ 人類依舊能複製自己、記住自己。 但是，假如天譴是迷信… 蘿蔔頭二還可以再忘記，那一夜，黑漆嘛烏中所喝的楊桃湯是娘親甜中帶澀的操心、當她去買它時連神明都看見的感動。 這一點，還好…蘿蔔頭二被龍虎塔裏的地獄壁畫嚇到過，不太敢忘記娘親的心意。 因此，雖然生存的方式在翻新、城市的腳步在邁進… 蘿蔔頭二偶爾還是會回頭… 尋找當初那味道特殊的楊桃湯。 娘親給的，是最好的，她無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