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八】


絡繹不絕,客人不絕;駢肩雜遝,行人摩肩;車馬輻輳,商人流貫。 高昌城,絲路西域北道上的一處經濟、文化、宗教重地,今日猶如往常,好一幅舉袂成幕的繁盛景象。


市集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一輛罩著褐色布蓬的馬車很小心地避過嘻戲的孩子群,在飛揚的黃塵中緩慢地前行。 駕車的中年男子生得很土氣,卻是絕對的忠厚老實樣貌。 抹去額上的大汗,他回身向車廂內喊了一句:「老爺,入城了,再沒多久就能到家囉!」


隔了一會兒,車廂裏傳來虛弱的回答:「葛寬,我們終於回家了…」


叫葛寬的男子掩不住一臉喜極,連聲音都帶著一絲愉悅:「是啊,老爺,咱們真的回家了。」
算一算日子,他已經有十多個年頭沒見著老爺了。


「老爺」就是葛嵒廷,魔劍道裏第二位告老還鄉的御醫。 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進入魔劍道時只帶著妻子為他收拾好的包袱;而現在,離開那裡時,除了魔皇的賞賜,他還是只帶走一個包袱。


「葛寬,別顧慮我了,加快車速,早一點到家門口吧…」 葛嵒廷雖極力克制,但仍能聽出他的聲音中夾雜些許輕咳。


葛寬心裡的難過又一股腦地湧出。 打從他去魔劍道接到主人家後,這一路上,他發現主人家的健康狀況愈漸不佳。 是因路遠、顛簸? 還是水土不服? 該不會… 是在之前停留的村落裡染了怪病? 雖然自己不明白確切的原由為何,但,若是藥石能治… 主人家沒理由放任自己繼續虛弱下去吧?
葛寬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想打死那混帳的壞預感。 不再言語,他揮起鞭子,驅趕馬兒跑快一點… 無論如何,那是主人家的心願。




葛家的馬車漸行漸遠…。
回老家的路看似很近,但,在他們心上,可是已走了十幾年的距離。


而此時,萬頭鑽動的人群中,有那麼幾位掩掩藏藏的人一直注意著葛家的馬車,他們相互交換個眼神,又各自在人海中往不同的方向消失。


回老家的路… 其實也只差臨門一腳的命令下達  那麼簡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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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過後,日頭高掛的天空繡著幾朵飄浮的白雲,偶爾幾隻黑鳶飛過,沒在藍錦般的天際鉤壞細膩的一絲一線。 十多年來的企盼,好似那藍錦天空被收納在誰也搆不著的最高處,保存得完好如初、一塵不染。 …牽掛的愛,就是如此彌足珍貴、不言而喻。


馬車,在蒸騰的熱氣中出現,扭扭曲曲的。 不知是高溫的緣故、行進中的搖晃所致、抑或是眼中的水珠使然… 讓它看起來不太真實。
待它駛近了,又更近了… 老婦人的淚  已糊了費時畫好的紅妝。


短促的吁聲,停止的馬車,步出車廂的老者,葛嵒廷,看見等在家門口的結髮妻,知道自己返鄉的路已到了盡頭。 落葉  終於歸根。


老婦人用手絹遮著嘴,左支右吾了半天才說完整:「老爺… 我終於盼回你了。」


本來感動萬分的葛嵒廷現在反而想笑,因為他那口子滿臉的白粉、腮紅,還有什麼黑眼線的… 全化成了一家親,看來挺可怕的。
拉起她的白絲絹,葛嵒廷輕輕地幫她抹去那層沒必要的假飾:「老太婆,老頭子回來了。」


葛氏含蓄地拍打他的臂膀:「臭老頭… 你總算還認得家門長什麼樣兒。」
揩去淚痕,她緊緊拉著他的手,領他入家門。


葛嵒廷先往家中的祠堂上柱香,拜過祖宗,這才進主屋、入正廳。 葛氏將他按在大圓桌前坐好,仔細地端詳夫婿憔悴的老臉,兩滴淚就這麼掉落。 「你瘦了… 沒依約好好照顧自己。」


葛氏是賢慧能幹的女人,她的夫婿雖不必被養成豬,但更不能是隻瘦皮猴。 她生怕老伴餓壞似的,拼命往他面前的大碗裏挾菜,沒一會兒功夫,葛嵒廷的碗裡已滿得像一座小山。
「快吃吧,走了這麼多天的路,你一定餓了。 吃飽後,幫你擦個澡,好好睡一覺去。」 葛氏體貼地侍候多年不見的夫婿,像是寵著一個孩子。


葛嵒廷並沒有動筷子,自己倒了一杯高昌最出名的凍酒,先嚐上一杯。 想他還是魔劍道的御醫時,吃飯也是有小廝在一旁侍候的,但那遠不及能跟自己的親人同桌吃飯這般溫馨。 然而… 咂咂嘴,品味一番,他才知自己常常懷念的凍酒,在此時也只剩苦澀而已。 他現在沒有時間再享受親情了。
「夫人,我適才在院牆邊看到成堆的石灰、黃土和糯米,那些都是為什麼而準備的?」


葛氏一邊幫他斟酒,一邊開懷笑道:「右大人在你尚未離開魔劍道前即已差人送信通知我了。 信上說魔皇賜給你十匹駿馬,要我們好生照顧著呀,所以我買好了材料,請人明兒個就幫咱們夯築馬廄囉。」


葛嵒廷一聽到「右大人」三個字,心已然沉到深處,返家的高興悸動也全被弭平。
…老哥果然知道自己受託於少子殿下的事。


見夫婿不語,又臉色難看,葛氏覺得是自己笨拙、處置失當了:「哎呀,糟糕… 老婆子我真是個下里之人,竟然忘了那是魔皇御賜的駿馬,可不能隨隨便便蓋間馬廄就養著了。 改明兒,我請師傅來,用土坯蓋一間像樣稱頭的大馬廄,再請圉人來照顧牠們。 你看這樣可好?」
以為這樣能彰顯夫君的氣派、讓他高興一點的葛氏忽然又想到某一點怪怪的:「咦? 說了半天… 我好像沒看見你帶回那十匹駿馬嘛…」


葛老嘆口氣,沒放過他好不容易等到的開口機會:「我將那十匹駿馬賣了。」


「什麼!?」 葛氏嚇得連筷子都沒拿穩,啪咑兩聲,任它們掉在桌上:「你… 你瘋了嗎? 魔皇賜的馬… 你怎能賣掉? 你不要命了啊!?」


葛老很小聲地咕噥:「留著… 我們也不見得有命養牠們。」


「你說什麼?」
「反正我已經賣掉了,妳明天就去把那些石灰、糯米都退回店裏,請位木匠師傅回來才是真!」
「請木匠回來做什麼? 我們的房子沒用上木料啊!」
「訂做棺木。」


葛氏傻了眼,愣在當場。 在她還不及反應時,葛嵒廷已往外邊走去。
回過神,她轉轉眼珠:「臭老頭,你上那兒去? 團圓飯都還沒吃… 你為什麼說些觸霉頭的話? 你給我回來說清楚!!」


葛嵒廷沒因老婆大人的獅吼而停下腳步,反倒走得更急。 他頭也沒回,只匆匆丟下一句:「我沒有時間了!」


「你…」 追到門口的葛氏哭喪著臉… 現在是怎麼了?
為什麼夫君神色匆忙,連一口菜都沒吃就出門去了? 十多年… 她都等過去了… 為什麼夫君不能等那麼一時半刻?
看看自己手上變冷發硬的大餑餑… 為什麼夫君沒注意自己從早忙到現在的苦心?


…魔劍道,它是個什麼鬼地方,能讓我的夫君變了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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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寬一直跟在葛嵒廷身邊。
剛剛在葛家,他才停妥馬車,拴好馬,餵了草料… 就看到主人家急急地往市集走。 主人家畢竟太久沒回來高昌,他怎麼會知道已有許多舊巷弄改道了? 不放心,所以葛寬跟出去,替主人家帶路。


「老爺,家裏的凳子您都還沒坐熱… 您這是急著去那裡?」 葛寬不明白,老爺是個熱心腸的人,老爺是看不得別人受苦的人,老爺可能有些孩子性,但老爺一向不是愛搞神秘的人,可老爺現在很神秘。


「葛寬,有些事情你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 只會惹禍上身。」
也許是走太快了,葛嵒廷開始喘氣。 他一邊走,一邊用手巾擦去脖子後的冷汗:「你還記得跟我一起進魔劍道當御醫的老大爺嗎?」


「記得。」 葛寬在腦海裏翻著記憶… 老大爺為人古板、嚴厲,對朋友很慷慨,卻從不同情弱小。 「是喜歡奇花異草的那位老大爺。」


「沒錯。 你還記得他住在那裡嗎?」
「應該是住在外城、佛寺的北邊,那頭民居多、店舖少。」
「那好,咱們從可汗堡(當地字意為「王宮」)北面的城門去他家。」
「欸,老爺,改道了、改道囉,現在得繞到西邊再拐彎走,才能快一點到哦。 您呀,現今是高昌城的「客」呦,還是跟著我走吧!」
「是,是,你走快一點吧,沒多少時間了。」




不遠處,兩位皮膚黝黑的漢子尾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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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城的北邊,不似東邊那麼肩摩轂擊,這裡較少充斥忙碌活躍的商家景象,大多是住著矮牆、小院的平常人家。 老實說,多年未再造訪老家的葛嵒廷與葛寬,誰也不認得老大爺的家該是那一戶。 眨巴、眨巴眼… 沒轍了,他們只好找人問。 在這行人不多的街上,葛嵒廷一連問了幾位路人,但就是沒有人認識老大爺。 最後,他們挑了一家草藥舖,進去試看看。




「客倌好,您想看看什麼貨? 咱店是老字號,賣的全是中原運來的稀有貨,價錢實在。」 掌櫃的在臉上堆滿笑容,一副和氣生財的口吻。


「掌櫃的,咱們不買藥,想跟您打聽一個人。」 葛嵒廷客氣地表明來意。


「打聽人?」 沒銀子賺,掌櫃的臉立即拉長了許多,換上有些不耐的語氣:「要找人,該去請衙門幫忙吧?」


「衙役那比您熟地頭上的人、事、物? 您店大、客源廣,肯定能幫上咱們的忙。」 送完高帽禮後,葛嵒廷更客氣地問:「您可認識一位住在附近的醫者,姓「老」,單名「諼」。」


高帽戴上,人就舒坦多了。 掌櫃的摸摸他的山羊鬍,說起話來都多帶了三分神氣:「這位爺,您今日運氣好,問對了人。 我是認識您說的那位老大爺,他老人家是魔劍道的御醫嘛。 他可是本店的老主顧,常跟我買大批藥材送往魔劍道。」

葛嵒廷難掩驚喜的神色,拽著掌櫃的袖子就問:「太好了,您知道他住在那兒嗎?」


掌櫃的突然覺得自己多嘴了,這才警戒地打量他們倆:「…你們跟老大爺是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打聽他的下落?」


葛嵒廷從袖中拿出一錠銀元寶,塞入他的手裏:「我們跟老大爺是舊識,只因多年不曾到他府上走動,現已不認得他家的大門了。」


「哦~ 原來如此呀!」 掌櫃的將雙眼笑成了兩彎細縫,趕緊先將銀錠收入錢袋再說。
「不過… 真不巧,你們來晚了。」


「此話怎講? 他們搬家了?」
「不,他在個把月前過逝了。」


「怎會這麼巧…」 葛嵒廷反覆唸著他的疑惑,沒發現自己的臉色已白如紙。 「您可知他是如何過逝的?」


「火災。 老大爺家的隔壁是棉布舖,而舖子的倉庫失火,殃及他家,他們全家都是在睡夢中被燒死的。」 掌櫃的搖著頭述說,他對那晚燒得整個高昌北城的天空通紅的大火記憶猶新。 那火像個動作敏捷的妖怪,轉眼就吞噬了七、八間民宅,嚇壞了所有人,連他自己也在逃命的人群中。


「…火災?」 葛嵒廷覺得很冷。


既然回想起,掌櫃的乾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數出來。 「人若是倒楣,連喝口水也能嗆死咧! 幾個月前,棉布舖的東家剛從敦煌運來一批貨,怎料到,半路被響馬幫的劫了去,他連命也送掉囉。 姜家將主家的屍骸運回,在自家後院搭了靈堂,暫時停柩在那裡。 可是,幾天後的半夜… 那天風大… 也不知是怎麼了,可能是燭火引燃招魂幡,不但整個靈堂燒了,火勢還漫延到旁邊的棉布倉庫。 這下子還得了? 大火很快就翻過牆,跑到隔壁的老家去撒野。 老家一家七口… 沒一個從火場裏跑出來。」
大喘一口氣,他續道:「可是,大家都覺得很奇怪… 姜家喊救火喊得那麼大聲,怎麼就是老家人沒被喊醒? 老大爺也許耳背,但他兒子也耳背? 可官府的人查過了,沒有疑點吶! 老家人沒有逃命的跡象,全是在自己的睡鋪上被燒死的。 這… 除了說他們是倒了八輩子的楣,還能怎麼說呢? 姜家倒好… 買通官府,只要葬了老家七口就算了。」


葛嵒廷聽得臉色轉青,藏在袖裡的手… 不聽使喚地抖著。 「您能告訴我老家的墳地該怎麼走嗎? 我想去拜祭好友一家…」 他的心都在抖。


葛寬察覺主人家不對勁,悄悄地扶住他。


掌櫃的走到店門口,手指著右邊的大街:「你們往右手邊走三條大街,接著轉往左手邊的木桐巷,直走到底就會看到通往山邊墳場的小路。 我只知道他們被葬在那裡,剩下的… 你們得自己找一找。」


「謝謝,我們曉得怎麼走了。 告辭。」 葛寬代主人家致謝,扶著葛老緩緩地走出去。


葛嵒廷卻忽然止步,回頭問了一個問題:「對了,您說… 老大爺常跟您買藥材送去魔劍道?」


「是啊,若是跑得勤… 一年可以送去兩回。」
「您賣的藥材都是由中原運來的?」
「也不完全是,咱店也賣本地貨,而中原運來的大多是西域少見的貨色。」
「…少見的貨色? 有多“少見”?」
「只要您付得起銀子,您就是要一株活的、連土帶根的藥草… 我也能幫您弄到,無論它有多稀有。」
「謝謝您,等我有需要的時候,我會記得來找您。」
「先謝謝您的關照囉。 有需要時,請一定要想到我這老店哦! 爺您慢走欸。」


葛嵒廷走出草藥舖,有氣無力地笑一笑,他終於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少子殿下比他想像中聰明的多。 他現今才恍然大悟的事… 原來少子殿下早已料得八九不離十。


葛嵒廷只覺得自己很累… 累得睜不開眼、走不動了,再也幫不上忙。 「葛寬,今日就別去老大爺的墳上,我想先回家休息…」


真的很累了… 老大爺沒能從環環相扣的圈套中逃出,而他葛嵒廷… 又怎可能躲得掉即將來臨的殺身之禍? 右老哥太狠,狠到連幫他忙的老兄弟都殺…。 可那又怎麼樣? 雷公不會先劈他。 等到自己死後,就該輪到少子殿下了吧…?


可惜,葛嵒廷已沒心力再擔憂別人。 他頭痛欲裂,眼前一黑,跌進無意識的混沌中… 他只怕自己再睜開眼時,已成閻王座上賓。 那家中的黃臉婆… 該託誰照顧?




葛寬撐著主人家昏厥的身子,在大街上拼命喊:「救人啊,救人啊」……




噓… 喊什麼? 不要吵到下棋的局中人吶。

後悔? 怎容後悔? 起手無回真君子。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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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氣的夕陽垂掛在樹端,猶如失寵的小妾解下腰帶,往她細細的頸子纏,將自己吊在老枝上,於晚風中絕望地翩翩擺盪。 落霞殘照… 不過是她飄動的衣襬上 那泣血漣洳的片片飛花與百念皆灰的默默餘暉所投映成的秀麗哀傷。


日薄西山的美太淒涼……


右護法擰起眉,他有時也挺愛這風花雪月的調調,尤其在他獨自思量該如何殺人之時。


值此良辰美景,一抹黑影輕悄悄地從窗口閃入,朝右護法的背影就是單膝跪地一拜:「主子。」
陰森地,他的出現像傍晚時分報喪的烏鴉。


負手立於偏廳門口的右護法再多看了西下的黃昏一眼,才緩緩轉身問了一句:「情況怎麼樣了?」


來者是位打扮乾淨、樸素的少年郎,低著頭,跪在地上恭謹稟報:「艾瑪伶的車隊已在魔劍道邊界紮營,預計明日傍晚即可離開邊界領域,將於六日後抵達阿克蘇城。」
不幸地,他還是隻會盯梢的報喪烏鴉。


右護法並不高興,卻依舊習慣性地將嘴角往上扯了一扯:「哼… 這隻小騷狐真會乖乖地回去那窮荒不文的阿克蘇城? 吾不放心…」


卑微的少年仍然注視著地面,保持跪著的姿態:「這一路上非常平靜,艾瑪伶也甚少踏出她自己的車輦。 在屬下回來時,她確實仍在車隊裡,應該是真打算回去了。 若是主子不放心,屬下這就回…」


「不用了。 如果小狐狸真想耍什麼花樣,是不會這麼容易被我們發現的。」
說話的同時,右護法注意到了… 這不是第一次,只要他沒讓少年起身,他總是不會自己起來的。 很滿意地一笑,他有個忠心、順從的好屬下,不像白衣老愛自做主張、頂撞魔皇。
「起來吧,別一直跪著。」


「謝主子。」 站直身,年輕人這才敢看著右護法。 其實… 他不是看著右護法的臉,而是他逐漸蒼老、發黃的棕髮中的白髮。
「…可是主子您對她不放心,小人願意再去一趟阿克蘇城。」


「只怕會是白跑一趟。 直覺告訴吾,她若是正在進行什麼計劃… 肯定會重回魔劍道內部的。 先加強宮城的守衛及巡邏才是首要重點。」 隨即從寬袖中取出五封信函,續道:「你現在的第一任務,是幫吾把這五封密函親自送到信上的這五位大人的手中。」


少年微點頭,雙手接過密函:「除此之外,小人接下來該滅掉哪一戶人家?」 他的語氣自然到像是在喝茶、聊天一般從容,而不是在討論人的生死。


「距魔劍道本部較近的人家已被拔除得差不多了…」 他將心中的那份死亡名單仔細地審核一番,鎖定新目標,然後輕掀嘴皮子:「後天,城東的顧家。 隔天,城北的卲家。」


少年又一頷首,表示記下了。


對少年從不過問原由即全力完成他交付的任務… 右護法半是欣慰、半是不忍。 欣慰,是欣慰少年了解自己的苦心;不忍,則是不忍要他以這種年紀去扮演劊子手的角色。 然而,不夠冷血無情又怎能成大事? 太子殿下當得修羅… 其他人為什麼當不得? 所以,收起無謂的一瞬不忍…… 彷彿正付出一種無形的獎勵,右護法極為賞識地拍拍少年的肩:「你做得相當好,至今尚未有人懷疑過他們的死因或發現有人失蹤。 你可千萬不能留下任何他殺的疑點讓人追查… 這是非常重要的,沒名。」


被喚作「沒名」的少年現在並不在乎自己沒有名字,他只記得主子交代了什麼。 「主子請安心,屬下絕不會辦砸的。」


「很好,不枉吾栽培你至今…」
稍一回憶往昔,連右護法都不禁唏噓起來。 若說闇蹤是他捧在手中的心頭肉,那眼前的年輕男子… 即是將來可代他繼續捧起心頭肉的雙手。 沒名,在他心上也只是個大孩子而已,他疼的第二順位… 有一點兒愧對的  第二順位。


就在沒名想再說什麼的時候,大廳傳來一陣敲門聲。 兩拍三叩,不太響亮。
沒名吞回想說的話,未遲疑,走至桌邊把冠帽拿到右護法跟前,替他理一理髮,戴上。


[…很意外,這孩子還記得沒戴冠帽的自己是不見客的。]
右護法土黃的臉色恰巧幫他藏住了窩心的感覺… 但,或許該說,他同他的主上一樣  從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
背對少年,右護法仍是擺出主子的架勢,命令道:「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 這才是他所知道的自己。


沒名有禮地一揖,又從他來時的窗口消失,乾淨俐落的很。


少年走後,右護法將那扇窗帶上、閂緊,沉默地分開幻夢的景致與實際的醜惡、過往的熱心與現今的冷情。


別問他為何關窗… 他會反問你為什麼不該關窗。
關閉,是刻意的阻隔,對牽掛的逃避。 關閉,因為他不要在乎、不想擔憂。 他是右護法,鐵石心腸的魔劍道第一智囊,不是熙熙為仁的蠢婦!


稍正衣冠,他往大廳走去,沒再回頭、沒再觀望,那扇窗。




窗外… 索命的話已成橘紅夕日下的金黃落花,沉甸甸地鋪在泥地上,覆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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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的門已教人闔上,密閉的空間裡蓄滿隱諱的秘密……
蹣跚的步伐以能踩死秘密的力道,重重地在室內兜著圈子,彷彿這樣一來… 秘密才會成為真正的秘密。


有人在走,自然有人會去看。 右護法在一旁瞪著眼看。
他剛送走一位從從容容的得力屬下,現在卻迎進一隻急急躁躁的熱鍋螞蟻… 這其中的反差使他終於忍不住大喊:「老單! 別一直走來走去,你走得吾都心煩了!」


乍聽見怒吼,老單嚇得趕快回頭找尋聲源。 一看到是他在等待的主子出現在眼前,他寬心似地陪上笑臉:「主子爺,您早來啦? 怎麼就不出個聲?」


對一位行動遲緩、反應太差的老僕,右護法也實在兇不起來。 沒好氣地,他只能自己坐到桌几旁斟茶獨飲。
「你就這樣冒失地跑來吾這兒,是有什麼大事麼?」


「主子爺,紅箭回來了。」 老單在邀功時可不遲鈍,他快快拿出放在袖兜裡放到暖熱的一截小管子,雙手呈到右護法面前:「葛大人傳來的消息也到了。」


右護法如蛇陰狠的雙目,像隨時能咬準獵物的致命點般地盯著那內裝機密的通訊管:「哦,白衣那小子就是要跟吾作對到底… 他太不知死活。」


「那小子確實不知死活,他連老僕是您的手下都不曉得呢! 憑他也想跟主子爺您鬥… 他還太嫩了!」 老單看準時機,給主子送上一頂高高的大帽,剛剛訂做好的。


這一頂高帽戴得正合適,就如右護法的白冠帽一般,舒舒服服地在他頭上突顯著不可一世的跩樣。 但他也不是讓人拍拍馬屁,魂就飛上九霄雲外的魔。 「哼哼… 白衣精得很,你可不能太大意。」


「主子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那小子對老僕相當信任,應該不會太早看出破綻。」
「那就好,吾可不希望他知悉更多秘密。」


老單瞄一瞄手上的小東西,滿臉寫著好奇與不解:「…爺您似乎不是很急著知道這裏面都寫了些什麼?」


右護法很悠閒地喝了一口茶,再由嘖嘖的品茶聲中篩出兩個字:「很急。」


「那老僕替您唸一唸!」 本著“有事老僕服其勞”的宗旨,老單已準備要打開通訊管。


「別拆!」 右護法惡狠狠地瞪著他:「吾是說--- 白衣等它等得很心急,把這訊息給他送去。」


「咦? 不是吧?」 老單鬼叫一聲,懷疑地掏掏自己的耳朵,再確認地問一次:「怎麼是送去給他? 您不先過目?」


「沒這個必要。」 手掌在面前虛空一抓,右護法有十足的把握:「早塵埃落定之事,吾還有什麼必要去再三確認? 紙箋上會寫些什麼… 都在吾能預料的範圍裏。 看與不看它,沒有差別。」


老單覺得主子爺太神奇了,居然連這也在他的算計之內?
「那… 老僕現在就把這個送去給少子殿下?」 他作勢往門邊走,試探主子可會攔住他。


右護法不攔阻,反催促他:「對,快送去給白衣,吾好早些欣賞他頹敗的表情。」
光是用想的… 已經值得他大笑三聲。


「是,老僕馬上就去。」




靜靜地坐在原地,右護法的影子在斜陽下慢慢被拉長。
陰影,是他罩著黑外衣的心機,冉冉地爬過屋簷、越過牆垣,終會隨著老單的腳步,替少子殿的一景一物… 覆上危機的帷幔,一層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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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蹤病了。


自從尹枋猝亡的消息傳遍太子殿,闇蹤就病了。
傅御醫說太子沒有病,闇蹤也說自己沒得病,可我知道他病了。


心死的魔,在傷心…… 這不是一個很奇妙的問題?


想到皇弟砰地一聲甩上內殿大門;想到皇弟蒙著頭大睡,死也不理送膳食的小廝如何敲門… 想著、想著… 白衣突然詭異地笑了,因為自己又想通了一件事。


心死的魔,在傷心…… 他還不是病了?


坐在窗邊的白衣故意在腦袋裡轉個彎,想想今後的未明情況,免得自己真會咯咯笑出聲來。


可惜,仍是遲了一些……
甫進門的劍理看到主子剛剛古怪的笑容,納悶地站於原地愣著:「奇怪了… 小人怎麼好像看見原本很嚴肅的人在竊笑啊?」 他愈發覺得替主子擔心可能是多餘的。


「那你一定是眼花了。」 很正經地看著劍理,白衣淡漠的表情裏確實擠不出一滴滴玩笑的油膩。


劍理打個冷顫,抬頭看看四周… 天氣好似又轉涼囉。 「最近這麼忙碌奔走,當然會眼花…」


指指旁邊的椅子,白衣示意劍理可以休息了。 「是奔走了多天,也應該有結果了?」


「算是有結果吧!」 本來已累到想隨便坐下的劍理,在目光觸及立於牆邊的異端神後,頓了一下,才不自然地坐定:「那個… 要在這裡說嗎?」


瞧劍理那副防賊的模樣,白衣差一點又被逗笑了:「不礙事的,說吧。」 他現在才完全明白樂天派掌門人真的很小心謹慎。


「那我就不管囉…」 劍理顧不得主僕之分,自行倒了一杯茶,先喝再說:「您的問題還真有趣。 這幾天下來,小人可問傻了不少人!」


「哦?」 其實這是預料中的情況,白衣只是想藉此證明自己並非過於敏感:「他們都是怎麼回答的?」


比了一個「稍待」的手勢,劍理渴到又灌了一杯茶,而後才很滿足地「啊」了一聲。
「請容小人細細稟報…」 深吸一口氣,劍理把這些天來明查暗訪所問過的人家是如何的一臉詫異、一頭霧水、一知半解、一竅不通,全連比帶演地說上一遍!
「呼~ 也就是說… 鮮少有人真正注意到這個問題。」 這句才是劍理口沫橫飛的最後結論。


白衣總算是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他要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輕快地起身,他走至窗邊,欣賞夕陽那黃中帶苦的惸惸悒鬱:「很好… 這就不是我想冤枉他了。」


眼看向暮的孤愁染得主子一身昏黃,劍理覺得白衣越來越像闇蹤了。 闇蹤總是不快樂的、把話藏在心中的,而白衣現在也常常這樣… 那使劍理懆懆不安的心頭似有針在刺一般,有一下、沒一下地,卻痛的清晰。
「可這能有什麼用呢?」 …魔劍道是個怎樣的地方,他很明白。 劍理難免覺得只靠他們兩人的力量就想改變某些既定事實… 機率太小。


「只要證明我的猜測是合理的… 那就很有用了。」 白衣迎著襲面而來的寒風,其銳利的目光彷彿是向對手全面宣戰的訊號。


劍理搔搔頭,越聽越糊塗:「有用? 怎麼用? 我們只證明他在說謊而已,若是想以此要那老狐狸認罪,我們現在所掌握的證據…」

「噓…」 白衣立時出聲打斷劍理繼續往下猜測,並以眼色要他起身:「別說了,有人來了。」


劍理機靈地從椅上跳起,二話都沒問,轉瞬間就將用過的茶盞歸位,又回復了僕役的身份立於白衣身邊。

沒一會兒,少子殿的大門被輕輕拍響,來人很是懂禮數地先通報:「少子殿下,老僕有事求見。」

白衣瀟灑地走到殿中的主位坐下,似乎他早就等著這一刻了。 「是單老來了。 許是我要的消息已傳回,快給他開門。」


劍理點個頭,人已奔至殿門旁,開了門,客客氣氣地帶單老入內。


一見到白衣,隆著背的單老吃力地跪下拜謁:「老僕叩見少子殿下,殿下金安。」


「單老請起。 能讓您到我這兒走上一遭,想必是紅箭已回來了。」 說話的當兒,白衣四平八穩地坐在主座上。


每聽聞紅箭的名字,單老總是笑得特別親切:「少子殿下沒料錯,紅箭是回來了,而您要的訊息也到囉。」
低頭在袖兜裏掏上一掏,單老拿出一個小通訊管,交由劍理代呈給白衣。


白衣沒立即查看通訊管裡的紙箋,反倒與單老聊些家常:「紅箭可好? 此次回來,牠瘦了嗎?」


單老拼命搖著手:「沒瘦,沒瘦! 帶牠走之人一直有細心地照顧牠呦,老僕很高興,很高興。 在此先代紅箭謝謝您的關心。」


「該是我謝謝您的大力幫忙才是。」 白衣起身,邀單老坐下喝杯茶。


單老靦腆地退了兩步:「不敢、不敢,舉手之勞罷了。 既然已將訊息送至,老僕就該早些回去太子殿… 廚房裏尚有雜務等老僕去做。」


白衣知道正在鬧脾氣的皇弟並不好侍候,不能讓受氣的下人再找其他人的麻煩。 「那就不耽誤您的時間,讓劍理送您吧。」




目視著劍理送單老出了少子殿的大門,白衣將手中的通訊管捏得死緊……。
是誰說黑夜過去,白日就一定能朗照乾坤? 晝夜交替,卻永不能並存,這不叫悽惻的思惹情牽,而是慘然的悲悲戚戚。 如若真有人或事物該因此被怪罪… 那就怪命吧!


三步併作兩步走回來的劍理,見著白衣的表情,不用猜也清楚主子在想什麼。 事情一直都是往他們最不希望見到的方向在發展,可偏偏已錯的命途不容矯正… 獨力難挽狂瀾。 那他現在也只能儘量分散白衣累積中的壞情緒:「主子,主子,快看看紙箋裏都說了些什麼嘛…」


收回心神,白衣感謝地看著劍理… 若是沒有劍理的支持,他可能早就像闇蹤一樣  認命了。
微微一笑,他將通訊管扔到劍理手上:「既然你這麼好奇,不如就由你來唸唸。」


「哦…」 劍理表面上裝出一副不情願唸的懶人臉… 天知道內在的他可是比誰都想一窺紙箋裏的內容咧!


「少子殿下 昭鑒: 老大爺之祖屋已毀於祝融之災,而老家人亦盡死於此次大火。 火源起自鄰家棉布舖之倉庫,雖說可疑,卻苦無任何實證。 此條線索已斷,無可再查。 葛嵒廷 愧稟。」


唸完後,劍理原先頑皮的臉色也為之凝重:「太絕了,連老御醫都死了… 右護法果真將「圍堵」做到滴水不漏耶! 我們能追查的方向幾乎沒有了…。 主子,接下來該怎麼辦?」


白衣一掌擊向桌面,震得桌腳搖晃不已。 他顰蹙著眉,緊抿著唇,說不出個對策。 他心寒,但不是寒在棋局全被封死,而是寒那對手的老薑嗆辣。
…接下來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現今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等」。


等右護法告訴他… 誰才是真正的棋高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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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施法顛陰陽,昇起霧屏欺天聽;冤氣聚,魑魅魍魎盤桓不去。
謀詐是用挾怨念,揪來雲帳遮月銀;道難彰,牛鬼蛇神無比暢行!


太子殿,如閻王居,今晚,異常肅殺詭秘。


闇蹤未眠,一直臥於床上,望著四周飄飛的層層紗簾發呆。 風勢強勁,操弄一室的墨色帷幔展輕盈,在暗不見光的內殿,更似無腳的鬼影游移。
紗幔交相揚起又落下… 不同的世界彷彿重疊合一。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看見了許多張從黃泉回來的熟悉面孔,各個帶著一臉腥紅的忿恨。
冤魂們不想再等了,他們要他血債血償,闇蹤如此告訴自己。
怕了嗎? …倒不是。 只是仍感到有事放不下心……


靜靜地躺著不動,他冀望冤魂們能暫時忽略他的存在,再給他多一點點時間去看清楚一個人。 可他想的那個人… 不是他現在看見的這一位。


這個人,一向是簡單的服飾、簡單的髮髻。 這個人曾經跟他一樣天真,天真到以為自己既往不咎,別人也能對他的過錯大度有容。 那也許是「傻」,就像他曾以為世事會為自己的堅持而改變,但終究被改變的是自己…
為什麼自己與身旁的人  從沒選到正確的決定?


闇蹤輸得不甘心,這個人也輸得夠澈底,但他沒想到這個人會那麼快就回來找他算帳。


「你… 你竟然回來了…」


厲風狂吼,如發洩眥裂髮指的憤怒,而這個人卻沒有開口。


「是你的恨讓你徘徊不去吧?」


帷幔飛舞,是包裹疾痛慘怛的羽衣,而這個人仍沒有回答。


雖然分不清是夢是真,但闇蹤知道自己沒認錯人,所以,他緩緩撐起身子坐直,坦然接受這遲早會到來的一日。 拉正衣襟,他順順緞髮,一點兒也不害怕地對著臉色白兮兮的「來人」道:


「尹枋,你來找我討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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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巢幕上的危厄,風很急。 機心峻深的反覆,風很疾。 烏天黑地的夤夜,不安寧。


白衣,睡不安寧。


窗外的風聲呼呼刮著,宛如無數的鬼哭啾啾,惹人寒毛盡戴。


[今夜是怎麼了… 為什麼心裡就是不安寧?]
闔不上眼,白衣索性從床上坐起,披件外袍,走近窗邊聽聽這擾人的夜風究竟在吵些什麼。


外面黑得連一點兒月光也瞧不見,除了哭喊淒厲的冷風,星子沒出門、夜梟沒出獵、鳴蟲沒出聲… 也許只剩死人在遊盪。


魔劍道造就死人,魔劍道埋葬死人,但魔劍道鎮壓不了死人,他們現在就在外邊遊盪!


一陣寒颼颼的陰風忽地吹開白衣面前的菱格窗,嚇得想出神的白衣倒退一步,而窗扉仍在咿呀地搖動,像是在重複一個名字……


白衣冷靜地想一想,而後心中驚疑不已:「難道是…」
他藍眸一瞪,迅速穿上外袍,隨便將衣帶綁緊就飛快地取出劍匣裡的異端劍,奔往太子殿!


竄入的風在無人的寢殿巡了一周才離去…。 它在嗚咽的到底是誰人的悲怨,還是有人請它捎來警訊? …只有它自己知道。


當然,悄悄跟在白衣身後而去的黑衣人… 他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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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飛的薄幔邪肆地狂舞,像報復的趾爪越伸越近,想撕碎它的仇敵,一片片地、一塊塊地。 瀰漫寢殿中的霧氣略帶淡香,好似勾人跌入斷崖的山嵐,妖媚得教人放棄抵抗。 連日來把自己鎖在寢殿裏的闇蹤迷失其中,只感到昏沈沈,不管誰來討債… 他都不在乎了。


「你是來找我討命的吧?」


這個人… 不,是這個鬼,他一直在飄忽的帷幔間若隱若現,只是,始終不言不語。


尹枋血絲滿佈的眼幽怨地瞪著生前的主子,他深深皺著眉,眉間盡是陰鷙的恨意。 他的臉上鋪著厚厚的白粉,那是他在入殮前被抹上的假太平。 他的嘴角垂著殷紅的血痕,那是他在死前吐不出的極大悲痛。 這樣的一張臉,做鬼也不瞑目的一張臉,即使在黑暗的室內仍顯得格外慘白、猙獰。


尹枋不願意原諒他,甚至覺得跟他說一句話都污了自己的嘴… 闇蹤只得苦苦地笑:「欠你的,你拿走吧… 反正我擁有的都不是真正屬於我的。」


是的,他是回來報復的,他就是回來取走他要的!
尹枋開始慢慢地接近闇蹤… 每前進一點,嘴角的血便滴上他皙白的衣襟,寫成斑斑泣訴的罪證。


承受著尹枋無聲的責罵,闇蹤咬著唇,就是不肯哭。 那是他自己的錯,痛死也是自己活該!
「但是… 拜託你,別再找其他人償命了。」 是誰殺了尹枋,他猜得到。


「…你沒有權力為誰討饒。」


話語還沒在闃黑的寢殿化開,一條銀白冷冷的鋼索已於瞬間纏繞上闇蹤的頸子,緊緊地勒住他!


「唔…」 頸子被勒住,那痛得闇蹤恢復了一些些思考能力。 手指摸上纏著自己的冷涼細絲… 尹枋會用鋼索殺他?
「補… 缺梭?」 闇蹤終於知道不對勁了:「你是… 是艾瑪伶!」


“尹枋”陰狠地悶笑,湊到闇蹤的耳邊輕柔道:「我怎麼會是艾瑪伶? 太子殿下,我是來取你欠尹家三條性命的尹枋呀!」
那聲音,分明就是艾瑪伶,被右護法認為只是嘴刁的長舌鸚鵡--- 艾瑪伶!


「妳…」 闇蹤雖透不過氣,卻於混亂中抓破她易容的假面皮:「竟然敢… 行刺本太子…」
用力拉扯鋼索想掙脫頸上扼喉的力道,闇蹤這才發現自己完全使不上力,而鋼索卻是越縮越緊!


「何必呢? 別掙扎了,我早就在空氣中佈下「軟筋散」防著你的蠻力囉。 乖乖地死去… 不是比較好?」 艾瑪伶輕鬆地說著,更於同時將鋼索繞上床柱,死命地拉緊。
她那被撕破的假面皮還掛在臉緣垂盪,再配上從綠眸中溢出的狠辣… 讓她看起來比惡鬼還恐怖!


闇蹤現在認為親父要他冷血無情… 似乎也不無道理。 他一直相信給別人留下一條後路,將來別人也能給他一條小路走… 可是,世事的變化往往出乎意料、不盡如人意。 而今,難道只該怪自己太輕信? 不! 怪自己不夠絕情!!


「妳… 該死…」 闇蹤將手指從柔滑的髮絲中插入鋼索與皮膚之間的微乎其微的隙縫,再盡力移動手指到頸子中央,儘量不讓鋼索輕易絞斷他的咽喉,好為自己多爭取一點時間。 奈何… 此時的他實在沒有力氣,遲遲拉不出絲毫可供喘息的縫隙。


艾瑪伶看出闇蹤的意圖,手下的力道再加重,恨不得能立即勒斷他的脖子!
「你就去陪艾瑪荅吧!」


突來的猛扯,闇蹤的手指及頸緣已被刻出深深的紅痕,血珠毫不客氣地一顆顆滑下。
沒辦法喊人,也不能呼吸… 可他不甘願自己會死在這毒婦之手。


艾瑪伶更加使勁,卻也沒忘記欣賞眼中釘將死前的痛苦表情。
…太子? 有什麼稀奇? 死到臨頭… 不也跟平常人一樣的反應?




「放手!!」


喝斥聲剛傳入耳,一道銀光已筆直地沿著床柱砍斷補缺梭的鋼索。 繃緊的鋼索突地鬆掉,反彈的銳利兩頭分別朝跪倒於床際的闇蹤及倒退的艾瑪伶疾劃而去! 轉眼間,兩種不同的聲音響起…
揮劍的聲音,是白衣替皇弟斬斷了反彈而來的尖利;痛呼的聲音,是因閃避不及而在臉上被劃出一道血口子的艾瑪伶的驚怒!


摸著右頰上刺痛的地方,艾瑪伶幾乎是瘋了的大喊:「白衣,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你還無法硬下心腸殺了他!?」


白衣的出現本屬突然,可被艾瑪伶這一喊… 他的插手倒像是預定中的。


虛弱的闇蹤原本撫著頸邊的傷口,趴在床緣不住地劇烈喘咳,但在他聽到艾瑪伶的質問時,他滿是盛怒的綠眸已轉為盯在白衣詫異的俊顏上,因為,白衣來的時機確實太湊巧。


「妳在胡說什麼? 本少子與妳之間沒有任何約定!!」 明知道艾瑪伶想拖他下水… 但,除了這樣反駁,白衣還能拿出什麼對自己有利的證據? 他在心中暗恨這女子太毒辣!


艾瑪伶的腦筋動得奇快,她馬上裝出一副很懊悔自己失言的表情:「對不起… 我…」


「少在這裡搬唇遞舌!」 白衣怒了。 艾瑪伶才是個真正的大禍害,絕對不能留!!
異端,對應海藍的冷眸,青光銀邪。 翻腕、揚劍之際,殺意風竄而出!


艾瑪伶知曉自己沒能耐抗衡異端劍,更何況補缺梭已毀,她當下即決定先溜為妙! 避過白衣沉猛的劍勢,她旋轉的身影中忽然射出十數隻袖裏箭往闇蹤打去,同時丟下一句話:「白衣,奴家先走了,別忘了我會等你!」 人已奪窗而去,不見蹤跡。


「可惡!」 白衣迅如急電地迴身,掄起一片密不透風的光幕,劍斬下,十數隻黑忽忽的袖箭全被擋下,一截一截地掉在地上。
本欲追去,但闇蹤厲害的咳嗽聲卻揪住白衣的心肺,他才突然感到不解… 皇弟的武功明明在艾瑪伶之上,為什麼卻差一點死於她手? 白衣決定先查看皇弟是否著了她的道。


闇蹤頸上的血已滑入衣領,傷口像是有火苗在燒灼般刺痛,他急迫地呼吸,又引起一陣嗆咳,身子也隨之搖晃。 無力地看著染溼手掌的紅色… 他碧綠的魔眼浮現極端的森寒光輝。
[呵… 糟糕了… 本太子今日不死,那就該別人死。]


白衣走到闇蹤面前,以自己的衣袖替他小心地擦拭血漬:「…還有傷到別處嗎?」 心裡隱隱泛疼。


[如果… 如果闇蹤不是魔劍道的繼承人… 他應該能擁有平凡且快樂無憂的日子,而不是像現在必須於權鬥危機中劈出生存的血路。 如畫江山… 適合給魔父玩賞,卻不適合送給闇蹤;他畢竟心軟… 坐擁江山太辛苦。]


闇蹤只是沉默地看著白衣… 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看著他的眉,就是不看他的心。


[…何必再看? 「畫虎,畫皮,難畫骨」… 更何況是長在骨後的心? 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 這世上早已真假難分! 當白衣知道尹枋是戎盧國的細作時,他義憤填膺地非殺他不可,而今… 艾瑪伶大膽行刺,他為什麼沒追去殺了她!? 白衣… 你與艾瑪伶的約定是建立在情愛上,還是權勢?]


「……出去。」


起先白衣只是錯愕,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以為皇弟的反應只是一時情緒失常… 但是,「他以為」的並不是短暫的現象,就如同「皇弟以為」的並不存在一樣。


[…為什麼你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不是單純的冷漠,而是摻有猜忌、不信任的冷漠… 它們在你深幽的碧湖裡載浮載沉,明明有形,卻又不易捉摸。 你問我「真」是什麼? 你問我「假」是什麼? 當我誠實地將「真」、「假」放在你面前時,你卻閉上了眼! 你為什麼不肯看!?]


「出去…」 闇蹤見白衣還呆站在他面前,他氣得用盡全力推了他一把。 「出去! 出去! 出去!!」


這一把推醒了白衣… 他知道無論自己再怎麼解釋,皇弟都聽不進去。 胸中的鬱氣起伏不定,像隨時會炸開的火山… 白衣緊握住異端劍,放棄爭辯,轉身就離開。




有一句古話說道--- 「寧教我負天下人,莫讓天下人負我」… 白衣與闇蹤,經過這不平靜的夜晚後,都開始懷疑… 以前慈悲的自己才是可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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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逃出太子殿,一路往小林子方向奔跑的艾瑪伶吃吃地笑。 只要一想到自己成功地挑起白衣與闇蹤之間的不信任… 她就無法不得意地笑,因為,她恨死了他們老是一副手足情深的模樣,那對她而言是個天大的諷刺!


在石堆中顛顛簸簸地走,艾瑪伶看起來沒有她自己想像中的高興… 她時而沮喪、時而狂笑,為自己的愚行。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 她以為艾瑪荅死了,她應該會很欣喜… 然而,她只是不承認自己很悲傷,否則她不會毀了疏勒為妹妹陪葬。 她原想自己是喜歡白衣的,所以要纏著他不放… 可是,她突然發覺自己是恨白衣殺了妹妹的,所以她才故意製造他們兄弟的對立。


何以她不願與妹妹盡釋前嫌? …還不是因為自己的心眼只有牛角尖端上的尖尖那麼小。 她曾經很疼艾瑪荅,故此她的心眼大不了。


「只有殺死闇蹤… 白衣才能體會我失去唯一的妹妹的痛…」 等到她終於肯面對自己的心情時… 艾瑪伶放聲哭了,比個寂寞的孩子更可憐。




「…妳終於後悔了?」


「是誰!? 出來!」 忽然冒出的聲音嚇得艾瑪伶趕忙擦去淚水,猛然看向四周,這才驚覺自己已走到小林子後的亂葬崗。 「出來!!」


沒有月光的夜晚,風的低語像鬼泣;亂葬崗,亡者不得擅離… 生者不應闖進。


「妳後悔得太遲。」 一身黑衣、用黑帕子蒙面的瘦高人影不知何時已來到艾瑪伶的背後。 「妳現在才知道錯… 有什麼用?」


艾瑪伶倉皇地躍離原地兩尺,睜大眼打量了一下幽靈也似的對方:「哼! 你管我後不後悔!」 語氣是明顯的輕蔑。


「本王要是管不著,誰還能管得?」 黑衣人負著雙手,一腳踢散旁邊荒墳上的石堆。


「戎盧國現在的國主是我!」
「別忘了,本王才是王位的擁有者。」
「可惜誅天不是立你為藩主!」
「也可惜… 戎盧國的臣民不承認妳是主子。」


此時的艾瑪伶再也顧不得優雅的儀態,聲音因暴怒而喑啞:「誰說的!?」


「阿克蘇的舊屬說妳通敵在先;巴楚城的軍民罵妳叛國在後;山魈及疏勒城裡上萬亡魂告妳不仁不義!」 六王爺越講越激動,怒沖沖地指著艾瑪伶道:「妳以為本王會聽信妳的一面之詞而替妳除掉闇蹤? 妳以為誰才是真正的傻子? 本王的情報集結能力優於妳所預料!! 妳一直沒離開魔劍道,易容男裝,混在僕役中,這些本王都知道!」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你知道又能怎樣?」
「刺殺魔劍道太子未成… 妳覺得誅天會怎樣?」
「你想獻上我的人頭,好央求誅天將戎盧國還給你嗎? 與虎謀皮的老傢伙,你看清楚一點,我才是能治理好戎盧國的人選!」


六王爺淡淡地笑開了,帶著不得不佩服的無奈:「妳知道麼…? 魔劍道的傢伙們雖然是本王的仇敵,但他們一心只為了共同家園而對外的殘酷… 可比妳為一己之私而肅清自家人的卑劣手段要高尚許多。 妳有什麼資格認為自己比他們強? 妳拿什麼證明妳能治理好戎盧國?」


「拿我的野心來證明。」 艾瑪伶坦白地攤示她最有力的武器。


「單憑野心能治理好江山社稷嗎?」 六王爺皺了眉… 他漸漸聚氣於雙掌,使得指節咯咯作響。
「妳的野心已經殺死太多人,本王不能再縱容妳為害於世上。 本王現在就要為軒碁、轅熹、山魈、赤魋及旱魃報仇!」


腳下一蹬,躍起的六王爺如展翅翔鷹上九天,一轉、一折,頓改俯衝而下之勢,獵爪般的十指直往艾瑪伶攻去! 艾瑪伶只能閃躲… 沉身急滾的同時,毒針隨即射出。 萬千毒針猶如一篷黑雨,掩頭蓋面地朝六王爺嘩嘩灑下! 六王爺快速揮舞雙掌,幻出重重虛影,似翼、似扇,雄渾勁風將毒針盡掃一旁! 艾瑪伶陰招再出,袖裡箭連番突襲,黯色光影,一隻快過一隻! 徒手接住飆風的淬厲,六王爺嗤笑一聲…   在笑聲還不及散去間就將袖箭全數搓成粉末!


他攤開手掌… 不能再造殺孽的金屬粉末帶著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的羨慕,在旋動的風中飛昇……


艾瑪伶怕了。 立下篡位的毒誓時,她沒怕將來可能斧鉞加身的批判;狠心埋葬疏勒時,她沒怕後世千夫所指的唾罵;計殺闇蹤失敗時,她沒怕必定藏頭縮尾的蟄伏,但她現在怕了… 只因黃泉路上已刻好她的名。


「我不想死!!」
艾瑪伶或許是瘋了… 她慌亂地不斷尖叫,驚得鬼魅也逃逸。
艾瑪伶該是清醒的… 她開始沒命地奔跑,嚇得荒塚也讓路。


「被妳害死的人們中… 誰是真的想死?」
六王爺旱地拔蔥而起,勢如飄風、疾逾電,瞬華間已趕在艾瑪伶之前! 他那比閻王更冰冷的黑寂雙眼,此刻,動也沒動地注視她,又彷彿是注視著一位久別的熟友… 很感嘆地。


「去陪妳妹妹吧…」


喀咑一聲… 是很小卻清晰的一聲… 艾瑪伶奮而前奔的身子,有個相反方向的頭。 她聽見妹妹在叫她……




『姊姊,我回來囉!』
『荅妹,妳去參加魔劍道太子的立儲大典,都看見什麼新奇的好玩意兒啊?』
『姊姊,我告訴妳哦,魔劍道的太子好神氣呀,我以後要像他一樣受百官擁簇!』




她回首了。 但她沒見著艾瑪荅,只看見六王爺拿著四書五經在等她。


今夜之前,艾瑪伶不曾回頭拾起被她捨棄的過去;艾瑪伶不曾回頭檢討她所造成的錯誤… 因為她不想聽,也不想看。 可現在六王爺以長輩的身份扭著她的耳朵叮囑道  人不能只瞻前、不顧後。


艾瑪伶淌下委屈的淚… 她懂,但那淚珠不為洗滌困著自己多年的迷障,反是滋養說易行難的不堪。


她明白江山是虛無、權柄是鴆羽、野心是蛆蟲,但荅妹珍愛它們… 她為何不該愛? 奪是死、不奪同是死… 怎說「我為魚肉」是溫婉、「人為魚肉」是忤逆? …那她為何該馴良聽訓? 又叫她如何向俗教舊規叩首跪禮!? 


妹妹信奉的,讓姊姊陪妳膜拜……


什麼…『清心水,沁六根,自省方得釋然果;金銀財,權勢貨,墳邊不吹玉春風。 放開,而後無憂…』


……都只是孩提時的  馬耳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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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妹子,妳還在為細作人選而傷神?』


『知我者,姊姊也。 在魔劍道內,要找一個甘為財死的奴才來利用固然很容易,但,那還不夠… 我方也應派人潛入敵後,這才萬無一失。』
『姊姊倒可以推薦一人給妳,他絕對能夠勝任此次任務。』
『是誰這麼不易讓魔劍道之人起疑?』
『六王爺--- 德爾‧軷(ㄅㄛˊ)單。 文武全才的他有足夠的才智當個細作。』
『他? 不可能吧? 六王爺早就拋下權位,遠走他鄉去了… 他怎可能再為戎盧國做事?』
『只要以國主的名義求他… 他會看在與國主的手足之情上,幫助咱們。』
『可他不會壞事麼? …他成天只會跟小動物們膩在一起。』
『誒,妹妹忽略了一件事啊… 六王爺確實只喜歡跟動物相處,但他卻最討厭人,尤其是自以為聰明的人。』
『那又怎樣?』


『…所以他才能殺人不眨眼,在必要時,替妳除去妳看不順眼的傢伙。 細作兼刺客,豈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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