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八】


侵略,像鴟目虎吻的睢鳩,伸展得隴望蜀的雙翼,低空飛掠暴風雨來臨前的安寧海面,捕食命運多舛的鮮魚,填它痰迷心竅的慾望,炙熱著。


怒火,卻像個心意不順遂的地痞,擂起抗議的堂前鼓,蓄意搗毀冷靜的牌坊,惡言惡狀地揚言報復,骨子裡… 陰險著。




因侵略的計劃受挫,所以艾瑪荅來到了巴楚城,帶著不可名狀的怒火。


她現在正斜倚在栴檀流雲榻上,看似柔若無骨;藕臂托著粉紅香腮,慵慵懶懶的妖嬌;瞋目直視的翠綠眸子仍能尋著媚波的影子,可立於堂上威武的大將軍卻消受不起。


「山魈,你有什麼話想辯解的?」 興師問罪態。


「沒有,是屬下大意輕敵才致使我方損兵折將甚多,屬下甘受任何軍法處置。」 當他接到召回的旨令時就已知會是什麼情況。


艾瑪荅淺淺一笑,看得出是已拿定懲處的主意了。 她站起身,輕移蓮步,香風襲人,往山魈面前緩緩走去。
山魈個頭魁梧,又長得兇神惡煞樣,即使艾瑪荅梳了個由數股圓環直聳於頂的飛天髻,仍不及他肩膀的高度,更添她小鳥依人的楚楚可憐模樣。


站定後,她微仰起頭看了山魈一眼,又退後了兩步,朝立於流雲榻旁的旱魃又是一笑。
旱魃,她的得力左右手,立刻會意地搬來榻前的小踏凳,放在艾瑪荅腳前的位置。


艾瑪荅不急不徐地拉高丹碧紗紋雙裙的下襬,露出五瓣形似雲朵、高翹翻卷的精繡五朵履,踩上小踏凳,與山魈平視,而後輕抬皓腕,像搧涼般的優雅… 在山魈左頰上摑了個結結實實的耳光!


清脆的巴掌聲響得山魈想殺人,這可比杖一百軍棍或砍他的腦袋更難堪,可他沒魯莽。
他現在才明白國主為何封她為主帥,因為,她比任何人膽子都大!
以前… 從沒人敢打戎盧國的第一猛將。 這一耳光算是最重、也最輕的刑罰。


「這是教你… 「裡子」永遠比「面子」重要。」
艾瑪荅依舊可愛地微笑。 看著山魈黑臉上隱隱泛起的小小五爪印,她的心裡可沒笑,因為… 責罰一個戰敗的部屬並不是什麼光采的樂事。 這一巴掌等於打在她自己的臉上。


「謝祭司大人的不殺之恩。」
這句話是誠懇的。 是他先沒把她放在眼裡,故意忽視她的策略,所以,如今他心服地接受懲罰。


「癘瘴林的戰役… 我將改派赤魋領軍。 你就留守巴楚城… 靜思己過。」 話語停,逕自下了小踏凳,輕靈地像隻小粉蝶,往桌案走去。 落坐後,卻老練地研起墨。


「是,祭司大人。」 雖然覺得這恥辱過大,卻相信她已有周全計策,是以他這次選擇服從。


爭戰的目的是為了「贏」與「生存」,而不是自己人賭氣,讓敵方有可乘之機!
身為武將,山魈很公私分明。




不一會兒,在旱魃的傳喚下,赤魋出現在廳堂中。
赤魋的膚色赤褐,渾身赤黃濃密毛髮,活像一頭較小型的棕熊。
只見他鼻翼寬扁;眼睛細長;嘴角下垂;四肢精壯,並不比山魈更和藹可親。


赤魋一見到艾瑪荅即單膝跪下行君臣之禮,因為… 他知道她的權力可比國妃更強,已有取而代之的架勢。 誰當權,他就不會得罪誰。




艾瑪荅浞筆揮毫,以娟秀的楷書寫下嚴密的計劃。 一柱香後,擱筆於硯上,待墨跡蔭乾,將之封入信函內。
「赤魋,癘瘴林是進入我國境的必經入口,此役之重要… 絕非等閒。 你務必照密函內的指示行事。」


「遵命!」 赤魋從旱魃手中接過密函後,興高采烈地大步跨出廳堂。
山魈也在艾瑪荅示意下退出大廳內。




等瞧不見赤魋與山魈的身影時,旱魃低下頭,在艾瑪荅身旁小聲問:「您這次又有什麼好計謀了?」


艾瑪荅冷不防地揪住他的耳朵,將他拉近自己,在他耳邊細語:「我軍詐敗,誘敵入癘瘴林,火攻滅之……」 語音仍呢喃,卻已一把推開旱魃。


旱魃滿臉通紅,還是不太習慣他小主子隨興而至的輕浮舉動。
「敵軍… 不會進入癘瘴林的。 那裡面到處瀰漫著致命毒霧,他們不可能笨到去冒險!」


「一般說來… 他們是不會願意進入那毒人的鬼林子,但是… 如果有個鄉導呢?」 她再度提筆在紙上隨意地慢慢寫起字來。


「您… 還要送個鄉導給他們?」 旱魃歪著頭,越來越佩服她了。


「當然… 沒有餌,魚怎願上鉤?」 輕輕點著頭,笑得很善良。
「這一仗… 只在這兩個字的拿捏上。」 用筆桿指著她剛寫完的字:「如果成功… 就可以勝的輕而易舉。」


在旱魃看清這兩字之後,他領悟地陰笑著:「好奸計!」


艾瑪荅斜瞟了他一眼:「無禮的讚美,但… 我就是喜歡你的誠實。」
隨即將寫有「時機」二字的宣紙引上燭火焚毀。




…魔劍道的霸業該換人主持了。
今日,我燒毀的只是一張薄薄的紙。 改日… 我將令你們從史冊上徹底地被刪除!


白衣… “少子”… 不是“月宮花”嗎? 那就別怪我太狠心……




主僕倆一高一低的笑聲… 是用冷殘的聲帶震動而成的。
「時機」… 在灰燼中,更顯得詭詭異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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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劍道裡,該死的炎日還肆虐著;該開的花朵吐豔著;該鳴的鳥敞開嗓門吵著;該吃的飯沒被省著;該做的活兒… 沒人閒著。
劍理秉持他一貫的勤奮,即使主子不在,仍忙裡忙外地打掃、擦拭。 他沒跟偷懶結拜過,反正偷懶也不認識他,兩廂都不遺憾。


少子殿的殿門是大開的,劍理相信那能帶來暢行無阻的好運氣,他的主子才會早日凱旋歸來。
然而,現下… 他老覺得有個人影在殿門外探頭探腦。


放下手邊的雜務,劍理大刺刺地往殿門走去。 「誰啊? 別鬼鬼祟祟的,快出來!」


這一吼,還真有人站了出來。
「呃… 劍理兄,不好意思,是我…」 來人拉整一下自己略嫌皺的衣服。


「咦? 尹枋… 你有什麼事嗎?」 劍理並不友善地盯著他。
太子殿的僕人很少會主動跑來找他串門子,更何況… 他們並不算熟絡。


「我想請問你… 這兩天以來… 可有見過太子殿下?」 尹枋忸怩地搓著雙掌道。


這是個怪問題。
劍理眨眨眼,他一向就有點怕那小霸王,那會去特別注意他?
而且,太子殿的人竟然找他們的主子找到少子殿來… 真的怪了。 太子跟少子打了起來… 大家私底下都知道啊。
「沒看到。 怎麼了?」 代主子好奇一下。


「不太妙… 太子殿下失蹤兩天了。 魔皇到處找不著太子,現在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我們要是再找不到太子殿下… 腦袋就要讓人當球踢了…」 說著,還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冷汗開始現形。


劍理一聽,眼珠悄悄轉了轉。 想起主子交代的話… 「盯住他」。


「你可知太子殿下會去那兒? 幫我想想吧…」 尹枋不願死得那麼冤枉。


劍理定眼瞧他,倒是笑了。 「你還真問對人了。 我大概知道太子殿下去那裡囉~」


「真的? 太好了! 那我們快去找他吧!!」 尹枋歡天喜地般地拉著劍理就往外頭走。


「急什麼? 得先跟執金吾(註一)大人申請路引,才能出魔劍道啊!」 劍理反將他拖回。


「路引? 你是說這個嗎?」 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塊青銅令牌,亮給劍理看。
令牌上面有用金漆填在陰刻的凹痕裡的「魔劍道 皇城路引」七個大字。


劍理吃了一驚,接過令牌,再三翻轉查看:「你怎麼會有路引?」


「魔皇下令找尋太子殿下,所以太子家令(註二)就發給我這個銅牌,囑咐我協尋的!」 說著這“燙手山芋”的來由。


「哦~~ 難怪你那麼“熱心”地找小閻王。」 劍理斜眼裝出奸人相。


尹枋用手肘撞了劍理一下:「喂,別這樣稱呼我的主子。 他看上去很兇,其實… 不是壞人啦! 我會擔心他也是應該的。」


「哎呀……」 劍理抱著手臂假裝傷殘:「既然有路引了,那一切好辦。 你快回去收拾包袱,一個時辰後,我們馬廄見。」


「嗯,等會兒見!」 尹枋早跑遠了,還回身揮揮手。


劍理也搖搖手配合一下。 原本就玩心重的他,現在… 更升起“好戲開鑼”的笑在臉上。 轉身,他也去收拾他的裝備。
能順便去看他的主子,怎會不令他開心?




路引… 能穿越魔劍道裏裏外外十二道嚴密關卡的重要令牌……
會引領他們… 去那一條康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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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綴於黑絲絨天帳的璀璨繁星多如地上平凡的沙礫,照明膠著的心思。
夜,總是無聲無息地鋪平它的沉默,靜靜幫萬物守他們酣睡後無暇顧及的轉變。


墨色,罪愆的表徵… 是孤獨的陷落,卻也是真正包容白日下不被接受的過錯… 的寬恕。
而穿著墨色的人… 能不能懂……




黑衣人,手握一柄森寒的利刃,一閃身進入一頂無燈火的軍帳中。 由帳外的徽紋看來,這軍帳是屬於魔劍道統帥所有的。


黑衣人進入帳中後,腳步微微一頓,隨即飛身至議事桌前,半圓弧的冷冽劍光也在瞬間指向座椅上的人影。
「誰?」 有著驚訝的尾音。


人影沒動,也沒出聲。


黑衣人立刻掏出火摺子點燃桌案上的油燈,藉昏黃星芒看清擅入他營帳之人。


「皇弟!?」 白衣睜圓他的冰藍眸子,手上的劍僵在原處。


闇蹤這才用兩指夾住劍尖,將它從自己的眼前挪開。 瞪視白衣的綠瞳幽暗地映出燈火跳動的微亮。


「皇弟,下次別鎖住魔氣還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裏。 異端劍差點傷了你…」 白衣習慣性地皺起眉頭,收回利劍。


「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來了。」 是他平常淡漠的語調。


白衣將劍放回精鋼劍匣,走到床榻邊換下一身濕氣的夜行裝。


「看樣子… 你自己去了一趟癘瘴林?」 闇蹤打量著皇兄剛換下的行頭。


白衣知道自己靴上的污泥是說不了謊的,只好點點頭算是承認。


闇蹤眉一擰:「軍中探子何其多,需要堂堂統帥你親自去做查勘這等小事?」


白衣理了理有點散亂的銀髮,沒回答。 他不想告訴皇弟被派去查探的人… 都沒活著回來過。


「你單槍匹馬去涉險,若是身陷敵人圈套… 你叫我軍… 進好,還是退好?」 闇蹤小聲地斥責他,怕驚動其他人。


「我若是不去… 你叫我軍… 進好,還是退好?」 把問題丟回給皇弟。


「你…」 闇蹤一時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你來這裡的事… 魔父知道嗎?」 白衣故意忽視他的怒意,想分散焦點。
「不知道!」 黑衣鼓起腮幫子,小腦袋很任性地一偏。


「回去。」 板起面孔,不是說笑的。


闇蹤迅速轉回目光:「別想命令本太子,我不隸屬你的麾下!」


「那你就乖乖待在這兒,那也別亂走。」 態度柔和了一點點。


「本太子說過… 別管我!」 闇蹤很自然地又拍起桌子助陣:「先管好你自己!!」
他不知道為什麼… 一見到皇兄… 總是容易失去他那令敵人喪膽的冷靜。


「小聲一點,別嚇醒士兵們。 你不是不想別人知道你來了?」 白衣也不知是安什麼心,竟提醒他要克制一點。 「你不是來讓我管的…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闇蹤就像個瀕臨爆發的火山,七竅生煙,朝白衣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將他往議事桌扯去。 「這個,癘瘴林!」 纖手指在羊皮地圖上,怒到不想多說話。


白衣拍掉闇蹤抓著他的手,看著地圖,正色說道:「癘瘴林是戎盧國最南邊的天然屏障,介於喀什噶爾河與葉爾羌河流域間,離喀什噶爾河以北最近的巴楚城不到兩百一十里之距。 而林中充斥著由腐葉、死屍、濕氣所蒸發形成的毒霧…」


「誰問你它的地理位置及環境了? 這些本太子早知道的!」 黑衣終於忍不住,高聲打斷他的話:「我只想了解你的對策!!」


白衣將開玩笑的不乖因子一個個捉回,塞到陰暗的角落,換上他真正憂慮的表情。


闇蹤一瞄到他沉鬱的臉,立刻很不客氣地揭穿他的心事:「你… 該不會還在想如何讓我軍正大光明地穿過癘瘴林的方法?」


白衣低頭看著地面,深呼吸一口氣,默認了皇弟的說詞。


闇蹤感到很無奈,抄來一張宣紙,提起蘭竹筆,蘸著殘墨,振筆疾書,而後擱筆。
「你一直都知道要勝這場仗最快的方法吧!?」 不信皇兄的腦袋全裝著漿糊。


看了皇弟寫下的四個字,白衣深深一嘆:「我不希望生命消失的那麼沒意義…」


老實說,闇蹤火大到想掀桌子,可刻板的禮教不答應。
「這時候你還在考慮「慈悲」的問題?」 …真的快氣到吐血。


白衣的靜默證實了他的疑問,黑衣將愁緒堆上了眉間… 老高、老高地。
綠瞳淡淡掃過白衣,聲音已有些抖動:「皇兄,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事實… 戰場上只有「勝利之師」,而沒有「仁義之師」。 你自己真想找死… 也不要拖著一大群人陪你!」
轉過身,沒人會看到他的表情:「是你搶下本太子的戰事,你就必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最後的一句話讓白衣的心湖翻騰不已。 …到底… 該不該……
抉擇… 如何決定?


看見皇弟往帳外走去,白衣是很想攔下他的,可是……
「闇蹤,回魔劍道去,不要讓魔父擔心。」 只有冰冷冷的勸告。


稍微停了一下下,闇蹤沒有回頭。 「不用你管。」
黑色影子沒讓其他人發現地離去… 像鬼魂般地離去。




白衣回身拿起剛剛皇弟寫字的紙張,出神地望了半晌……
而後輕輕地將它揉成一團,再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地把它掐到斷氣。
他真的不知道…… 被搓碎、被掐死的…
會不會是他的心?


將紙團送到燈檯上,讓火蕊吞嚥它的膳食。




紙上的四個字中有兩個叫作「時機」。
但,被焚去的除了「時機」,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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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好你的心,白衣…… 別讓它犯相同的錯誤……





※ 註一:「執金吾」,官名,相當於現今的「首都警備區總司令」。
※ 註二:「太子家令」,官名,皇太子宮的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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