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十】


短燭熒熒,微翦醉影向晚幕。 如昨飛絮曾依稀,更何處?
眠欲泣,望斷天階遠。 思無待,曉風催不入。


破曉的清風確實入不了右護法的心,只要晨曦從不存在於斯懷。


坐在圓桌前,右護法兩眼直直,想著一些事和一些人,於這般安靜卻愁傷的夜晚。 他想著沒名與魔劍道死士們如何假扮響馬幫的人殺害老家的鄰店東家,又是如何令那一場火起得看似意外,而最機密處… 莫過於老諼一家人是怎樣被點了穴,在自己的睡舖上活活感受著被燒死的痛楚。 當然,右護法沒忘記憶起從前他與老哥哥的情誼及下達殺令之際的不忍。 但現在,他還想到了葛嵒廷。


老諼與右護法相識最久,可葛嵒廷與右護法卻話最投機,因此在這個他想找人說話的夜裡,他念著遠處的葛嵒廷。


此時,沁涼的夜風竄進,桌上的燭火跳動,明滅著一室的孤冷。
右護法掀高眼皮,帶著一臉倦意。 「你來了。」




「葛嵒廷死了。」 這是來者之所以來此的原因。


一隻循光飛來的青蛾,安之若素地投身火源,嗶嗶啵啵地引起一陣爆燃的火花,而後化為散落桌面的恆河塵沙。


右護法不動聲色地背對著來人,僅是靜靜看著那隻青蛾甘之如飴地撲向滅亡。 「你是如何殺死他的?」


「…屬下並未出手。」 沒名也只是靜靜地看著不要命的青蛾引火自焚。


「難不成你正告訴吾… 葛嵒廷殺了他自己?」 右護法毫不憐憫地一口氣吹走桌面上的屍灰,略轉身以眼角餘光睇著沒名。


沒名垂首,領受主上言語間的責詢。 「葛嵒廷是死於瘟疫。」


右護法不發一言地磨著手掌上的老繭,眼光定定地盯著沒名,等他給自己一個夠說服力的解釋。


沒名根據他們跟監葛嵒廷這些日子以來所觀察到的跡象推測:「在回高昌城的路上,葛嵒廷行經鄰近交河郡城的一些小村落。 這些村落正遭逢猛暴的瘟疫侵襲,村民們早已死去大半。 許是葛嵒廷覺得自己的命夠韌硬,便停留於各村數日,行醫濟人。 泰半是那時染上了瘟疫,而他自己亦疏忽了,才讓身體狀況每日愈下,最終不治而亡。」


「這怎麼可能? 葛嵒廷醫術卓越,豈有救不了自己之理?」 右護法對此說法高度懷疑著。 「你可有親自驗證?」


「屬下趁葛氏離開靈堂時開棺查看過葛嵒廷的屍身。」 沒名接著展示他行事小心謹慎的證據。 「葛嵒廷確沒了氣息,屍身略為浮腫、泛紫,另有一些白色斑點及瘡口呈於四肢皮膚上,死狀與那些染上瘟疫而亡的村民們大同小異。」


「大同小異…? 這“小異”為何?」 不輕易安心的右護法怎會放過這言詞間的任何小隙小縫?


沒名回想著查看屍身時的景象:「葛嵒廷四肢上的瘡口不及其他病死者的潰爛得快。」


病發狀況會因人而異,右護法覺得這一點倒無需深究。 「那葛家的其他人呢?」


「葛氏在葛嵒廷下葬當日即給予家僕們一筆錢,遣他們離開葛家。 而葛氏… 於次日仰藥自盡,追隨夫婿而去。」 話至此,沒名悄悄佩服葛氏對其夫絕對且專一的情義。


「你也確認了葛氏的身亡?」
「是,已確認過。」
「可有人替葛氏收屍?」
「有。 葛寬情重,沒肯離去,是他替葛氏舉喪的。」


「唔… 他們倒是死得乾淨俐落,不待吾動手吶。」 右護法這句話說得… 也不知是失望還是自嘲,但能肯定的是--- 他眼裡有著落寞的燭光。
再開口時,他眼中的燭火僅燒著毀滅:「那你可知葛嵒廷寫給白衣的第二封密函中的內容?」


「第二封密函?」 沒名不解了。 「葛嵒廷的病情加重後,人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屬下未見他與任何親屬之外的人再接觸。 再者,那幾日中,葛家人皆未曾離開高昌城… 如此,何來的第二封密函?」


「葛家被遣散的家僕們大有可能…」 右護法開始想著事情發生的先後上的時間問題。


沒名抬頭正視右護法的臆測:「主子難道認為… 葛家的家僕中會有腳程比屬下快之人? 除非這送密函之人比屬下早從高昌城出發,或是密函本身長了翅膀… 否則,密函如何能較屬下早抵達魔劍道?」 沒名不信自己會把事情辦出紕漏。


右護法更加沉思。 事情確實透著古怪,但白衣的手上又實實在在地握有第二封密函… 那可是監視少子殿動靜的手下親眼看到並回報的……


「現在,密函是怎麼到的、誰人送到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密函裡到底透露著什麼秘密。」 右護法憂懼的是白衣與他對壘的立場。 「倘若密函中真的存有吾嫁禍紀老兒的證據,而白衣又將密函呈給魔皇… 則縱使是大半生為魔劍道效犬馬之力的吾也會被扒下三層皮。」


「屬下這就去搜回那封密函!」 沒名拱手請命,決為主子解憂。


右護法陰森地將笑意掛上嘴角邊:「不用急,死人是無法給魔皇送密函的。」


「主子確定那小子已死?」
「尚未,可吾正等著老單的回音。」


「…雖然主子已成竹在胸,但屬下仍認為往少子殿走上一遭較為妥當。 那小子狡猾的很,屬下怕萬一有枝節橫生,老單未必應付得了。」 沒名左思右想,還是相信「小心駛得萬年船」,如此才能保主子長遠的高枕無憂。


「嗯,老單畢竟笨拙一些…」 右護法考慮了一會兒,對沒名的心細感到嘉許:「你去也好,乾脆把那封密函帶回來,免得夜長夢多。」


「屬下不會讓主子失望的。 另外… 需要除掉葛寬嗎?」
「算了,他的存在無法妨礙吾的。 依照葛嵒廷的性子… 吾相信他會帶著秘密進棺材也不會拖累他身邊的人。」


「既然如此,那屬下就先告退了。」 沒名恭敬一揖,便從來時的窗口一躍而出,消失得沒個影兒。




知道沒名已走遠,右護法不自然地斂起一臉陰狠的笑,獨自與淌淚的短燭相對望。
由燭火裡,他望見了成灰往事。 往事向來跑得飛急,因為回憶從未放棄追尋,可當偏執無恥地放了一把攪局的火,思念就再找不到原點,彷彿曾經根本不是曾經。
而燭火看他,只看見孤單到不能再孤單的魔影。 魔影內拼貼著好生後悔,奈何偏步上無情無義的不歸殺途,即使悒鬱的旋渦已泛呈眉心,又怎能喟嘆當初早已錯算當初… 人事皆非,猶剩人事皆非矣。


葛嵒廷的死,令右護法的良知恢復了一點兒痛覺,雖然遲了。


但右護法的警覺性  並不因此而遲鈍。


天氣是冰寒的,可往他背後越趨逼進的殺氣更寒。 一瞬間,右護法的眼裡燃起鬼火也似的森涼寒光。 「…你倒是很大膽,敢隻身來找老夫。」


「還不如你的膽子大,敢計殺少子殿下。」 縱使來人的白色錦靴沾上塵泥,卻仍舊是一步腳印、一步霜。


右護法緩緩站起身:「呵呵,好說了… 老夫只是想不透,你這小子怎會如此韌命?」


「是啊,不知是託誰的福… 閻王老爺就是不願收下我這賤命。」 白髮的來人一身冷白,連說出來的話都顯冷白。


「多令人妒嫉的齊天洪福… 那老夫今夜就斗膽代閻王老爺收下你的小命如何?」 說著,右護法轉身面對白衣,惡狠狠地瞅著他。


「但看你有何通天本領。」 白衣火中添柴,擺明是來玩命的。


「一會兒後你即能見識到,不過,在此之前,老夫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處處與吾作對。」 明知故問貌。


「因為紀夫子死得冤枉;因為皇弟心有不甘;因為你右護法做得過份。 你才是造成那一場悲劇的罪魁禍首!」 正氣凜然狀。


「哼! 紀老兒膽敢毒殺太子殿下,是死有餘辜。 而太子殿下對之恨且不及… 怎會心有不甘? 又那來的吾做得過份之說?」 右護法拍拍手背,再一攤掌,笑得夠嘲諷。 「你憑什麼誣陷吾?」


「本少子誣陷你麼? 當初皇弟中毒時,本少子叫你去傳御醫,可先到達太子殿的… 卻是魔父。 御醫院比書樓更接近太子殿,而且書樓與御醫院的方向完全相反,你一來一往地通知兩方… 為什麼先趕到太子殿的不是近處的御醫們,卻是當時身在較遠處的魔父? 可見你明白皇弟所中的毒素非得靠功力深厚之人逼出,否則他撐不過御醫診斷出是何種毒物所致。 你先去通知魔父而非御醫,是因為你確切知曉那毒物是「斷魂判」,對不?」


「你果然還在拿那件事大作文章。 好,既然你喜歡翻舊帳,那老夫就陪陪你。」 右護法輕蔑地笑出聲:「你懷疑老夫的原因也太牽強了。 魔皇的輕功在魔劍道內是無人能及的,當他獲知愛兒危在旦夕… 主上他會不飛奔至太子殿? 御醫們當然不可能比魔皇早到達太子殿。」 解釋得一派輕鬆。
他向白衣跨近一步:「再說了… 老夫怎麼可能會謀害太子殿下? 魔劍道上上下下有誰不知吾疼太子殿下、把他當個寶一般呵護?」


白衣自知右護法先去通知魔父而非御醫們的假設是很難成立,但他已確定這下毒之人就是右護法。 他也站前一步:「你確實不會謀害太子殿下,因為你想殺的是本少子。」


「哈哈~~ 少子殿下好會編故事,但您這又說不通了… 誰都知道,差一點丟掉小命的是太子殿下,您怎會疑心有人想加害的是您?」 雖用了尊稱,可是右護法的態度裏嗅不出一丁點的尊重味兒。


「很簡單,有毒的墨條不屬於皇弟的,而是本少子的。 你千算萬算,算不到闇蹤拿了我的墨條,而我倆在嬉鬧中… 將那墨條摔壞了一小角。」 白衣澄澈的藍瞳映著右護法的表情變化。 「你當日呈給魔父的證物,就缺了那一小角。」


右護法垮下臉:「少子殿下給老夫下的套兒可不熟巧。 你說那墨條上有缺角,但誰看見了? 況且,老夫不懂藥草,又打那裡弄來這魔劍道內找不著的梫葉與莽草子!?」


白衣心知肚明的很,墨條是早砸碎了,否則皇弟自己即是最有力的證人,但他會懷疑右護法的理由可沒這麼薄弱。
「誰知你是否真不懂藥草? 就算你真不懂,可老御醫懂,你與他是拜把兄弟。」 白衣進而推敲細節:「紀慈確有返回中原過,但毒物不是她帶回來的,而是老御醫藉向高昌城內的藥舖訂藥草之機,從高昌城把毒物運來魔劍道的。」


右護法擊掌叫好:「你想得倒挺合理,然而你忽略了,藥草在被送入魔劍道前皆已列冊登記,待傅御醫逐一核查後才入得藥倉。 若莽草子及梫葉是夾雜在其他藥草中被運進魔劍道,傅御醫 會第一個發現。 你難道還想把傅御醫也拖下水,說他與吾等合謀?」


「不,傅御醫並未與爾等合謀。 他之所以沒發現藥草中有未被列冊的毒物… 是因為毒物根本就沒被送入御醫院。」 白衣噙著笑,把右護法當個局外人一般地替他分析:「老御醫是喜愛奇花異草之人,他會弄些連根帶土的植物回來,並不稀奇。 倘若莽草及梫葉是以盆栽之姿被直接送往老御醫的住處,則誰都無法立即發現它們。」


右護法微皺眉,暫當個局外人。 「葛嵒廷及傅御醫、薛御醫等皆常出入老諼的住處,怎會不容易發現它們?」


「這就是大問題了。 要藏一粒沙,最好將之藏於土壤;想要神鬼不覺地藏匿這兩味毒物,就要讓它們看起來不像毒物。」 白衣拂著異端劍的銀白劍身,看著右護法說:「老御醫曾對魔父說過,梫葉與莽草皆屬常綠灌木,因其葉型圓大,故在沙漠型氣候下不利生長… 他是明喻這兩味藥很難在魔劍道之領地中尋得的,並藉以誤導眾人查緝的方向。 但魔劍道本部地處沙漠綠洲之上,而這霧宸居正位於水源中心點,以該處時時瀰漫豐沛水氣的地理環境而言… 梫葉與莽草真不適生長? 因此,老御醫將梫葉、莽草移植綠意不減的霧宸居廢墟,如此一來,自然沒有人能發現它們。」


右護法心底一驚,臉色轉灰黑。


見所料應該不差,白衣續道:「所以,在紀夫子死後,你極力建議魔父燒毀霧宸居。 此舉表面上是為了不讓闇蹤觸景傷情、勾起傷心的記憶,可實際上你圖的是--- 湮滅證據!」


右護法一直細細聽著,沉默不語。 待思緒轉了一圈,他才緩緩道:「故此你託葛嵒廷去拜訪與他同鄉的老諼,是想證實你的假設是否正確,而非毫無頭緒的從頭查起…。 白衣,你夠精明,只是,你可知道… 精明一點兒都不是好事,它有時能害死人的?」


「用自己的精明在殺人的,是你,右護法。」 白衣握緊異端劍,已在防禦狀態。


「老夫在殺人… 你又何嘗不是? 葛嵒廷因你而死!」
話不投緣、人不和睦;右護法揮掌直取,指爪間未留餘地,制敵機先!


白衣倒躍一尺,閃過封喉指勁,銀芒同時回擊,不甘示弱!
「你殺了葛老?」 氣憤難平。


腳下未移,人僅微側,急飆的劍氣只與之擦身而過。 右護法的髮鬢猶自飄盪,吊瞪的眼已鎖住白衣的動向。
「少子殿下這句話可問的奇了。 漁夫死於大海;獵戶死於獸口;醫者死於病榻,這些都是屢見不鮮的諷刺。 人可以死得何其意外、何其順理成章吶… 你憑什麼指控吾殺了葛嵒廷? 你為什麼不先責備自己害死了他?」


「你說葛嵒廷因我而死…」 白衣其實心虛了,但他不願正面承認這種愧疚。
「若非你怕自己的罪行被公諸於世,葛老怎會死?」


右護法顛黑倒白的功夫更厲害。 「錯了,若不是你執意追根究底,吾也不用殺葛嵒廷。 只是他確非死於吾手,而是熬不過病魔的摧殘。 要是老葛今日未死於瘟疫,則吾必定下手殺他,如此一來,真正害死他的不仍是你?」 無論葛嵒廷是否因白衣而死,右護法就是要令白衣自責。


「本少子不相信葛老非你所殺!」
「那你得先相信是因為你才害死了他。」


白衣相信,絕對相信,一直都相信是他害了葛老的,但他不能因此而退卻,情勢也不容他退卻。
「本少子會證明是你設下圈套故意陷害紀夫子,並以此告慰葛老的在天之靈!」
盛怒之下,白衣長身而起,劍掄、光舞,舞一片法網無邊!


意料之中,右護法迎面硬擋,掌翻、影狂,狂一世逆天胡為!
「嘿嘿… 痴人說夢。 紀老兒當眾坦承犯行,這是那日在場之人皆親耳聽聞的,你能說是老夫栽贓嫁禍嗎?」


急回防,封掌路,白衣旋退三步,與犀利的近身纏鬥拉出距離。
「紀夫子絕非兇手! 他若是原兇,豈會弄不清自己想毒害的對象而胡亂認罪?」


右護法斂掌勢,負手徐走,反給白衣增添無形的壓力。
「別忘了,你之前的假設全是自己的揣度。 只要你無真憑實據,就不足以替他翻案。」


白衣暗咬牙,確是恨自己對右護法的狡猾無實據,但他不會輕易放棄這扳倒右護法的良機… 這也許是此生唯一一次的良機。
「是嗎? 最起碼你那能將他人的筆跡模仿到維妙維肖的本事就不是本少子杜撰的吧?」


右護法渾濁的雙瞳中再添一分陰沈。 「…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 本少子說,你既然能將只看過幾次的戎盧國之主的筆跡模仿到連艾瑪荅都認不出破綻的地步… 難道你就不能模仿紀夫子的筆跡寫下那些所謂的通敵紙箋?」 白衣拄劍,將反擊以另一種形式回敬給對方。 「那道你寫給艾瑪荅的假聖旨還在我的少子殿中。」


「哼! 吾的那些小本領,魔皇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那算不得是什麼證據!」 右護法雖然將話說得有恃無恐,但他衷心希望主上會永遠忽略這一點。
「你想要老夫承認設計陷害… 可以,但你要如何解釋紀老兒的自白及灰隼認他為主?」


白衣皺緊了眉頭,顯然是有疑點不知如何自圓。 「本少子就是想不明白… 紀夫子為什麼要替你扛起罪責。」


「呵呵… 那吾就親自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再送你去地府見閻王吧。」 右護法笑得很和善,一副慈悲為懷的樣貌:「當時情況一片混亂,因此沒有人注意到紀老兒在認罪前看向吾的那一眼。 而那一眼… 他看見吾向他比了兩個手勢。 其一…」 右護法比了一個指向某處的手勢:「吾快速指向紀慈。 其二…」 右護法的右食指打橫往頸項中間劃過:「吾是這樣比的。 意既他紀老兒不認罪,吾不會放過紀慈。」


右護法有趣地瞧著白衣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續道:「紀老兒以為自己認罪、遂了吾的心意,吾便會保紀慈無事,但他萬沒想到… 吾根本不打算放過他的女兒。」 右護法驟然指著白衣:「吾之計劃本就包含「斬草除根」這一部份。 你死,紀老兒父女陪葬;一箭三鵰之計! 不意這計劃卻突生波折… 出身低微的你沒有死,太子殿下倒意外中毒。」


白衣聽得臉色泛白,緊握的指節也泛白。 他認為右護法該是他見過的魔中最卑鄙、最狠的一個。


相反地,右護法可不為此而羞慚。 當他成為魔劍道的「右護法」時,他即命令自己忘掉父母賜予他的姓名,因為心中只有魔劍道的魔不需要在乎自己。 也從此,他不在乎別人用何種眼光看他,包括蔑視與深惡痛絕。 所以他夠狠、夠卑鄙,只要是為魔劍道好。


「再說那灰隼認主的高潮好戲… 這也是吾的苦心安排呀。 利用太子殿的僕役,老單,懂得訓練鳥的專長,指使他假扮紀老兒與灰隼親近,並且訓練灰隼,最後,等灰隼“認對”主子的那一刻… 吾的天衣就織成了。」


老實說,白衣第一次為夠坦白的言語感到寒心。
「只可惜… 雖然你的天衣織成了,但這天衣有瑕疵。」


「哦? 怎麼會?」 他當白衣信口開河。


「因為你的計劃百密一疏;因為單老不只是單老。」


右護法黑瞳一斜:「提起他,吾倒不能不問… 老單那裡去了? 你把他怎麼了?」


「單老將你利用灰隼以殺紀夫子的計謀全盤托出後就離開了魔劍道。 他沒有為難我,也不想為難你。」 想起他,白衣只有感嘆。 「另外,他託本少子告訴你一句話--- 『適可而止』。」


右護法一拳搥在面前的圓桌上:「笑話! 這老廢物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他還敢回頭為難吾? 他有什麼本事為難吾? 又輪得到他對吾說教嗎? 若讓吾找著他,吾非一掌斃了他!」


白衣為右護法不知悔改的惡言而搖頭。 「你又想殺人滅口嗎? 你就不怕壞事做絕了,會有報應?」


有股不屑的聲音自右護法的喉裏費力爬出。 他看向桌上將盡的蠟燭,低聲笑著,笑得極其深沉且殘酷。
「白衣吶… 作繭自縛的蛾既已於破繭之日留下罪惡的軀殼,獲得新生… 又為何宿命地殞於撲火自焚? 這是「習性」還是「詛咒」? 牠們做錯了什麼,該生生世世受宿命如此糾纏? 誰能告訴老夫牠們的死是「天理昭彰」或「報應不公」? 凡事皆能用「天理」來解釋麼? 而今你跟吾談「報應」… 吾向來不信天,「報應」能奈吾何!?」


白衣被連串問句問得無言,只因「天理」確實不能衡量世間上所有的事物。 但是,他對「天」仍有一個小小的期望。


「本少子相信天,因為我還活著。 我不相信太陽永遠照不進黑暗的深淵!」


右護法扠著腰,狂妄地大笑:「哈哈哈~~ 天真的小娃兒,如今墨條碎、霧宸居毀、老諼死、葛嵒廷歿、老單走… 你所知道的人證、物證全不存在了,你還在奢望日頭能給你照出一條明路? 你等下輩子吧!」


「哼,本少子手中握的密函就是證據!」 白衣將一張折妥的紙往右護法的眼前晃過。
他在炫耀的,不是老天有眼、法網疏而不漏,而是真正贏棋時的  將軍。


右護法可不痛快了。 他精心計算至此的棋局,在末尾時被一個小毛頭將了一軍,他怎能痛快? 他苦心編織的無縫天衣現在被人扯住了小線頭… 這教他如何痛快!?
右護法眼裏冒火、氣急敗壞,但他絕不做撲火的蛾,他要將那火焚的下場送給礙事的人!


「那你更不能活著了…」
話聲才落,風聲已起。 右護法平攤掌,臂揮動,怒氣同戾氣以疾風落葉之勢往白衣捲去!


白衣未接來勢,反破窗躍出,身形幾個起落,已不在右護法居處的範圍內。 右護法清楚白衣想轉移陣地,這倒合了他的意,畢竟他也不想將自己的居所砸得亂七八糟。 故此,心念動,腳下成風,右護法急追而去。




稀疏的星子依舊;哭號的狂風依舊;雜錯的墳堆依舊,亂葬崗,在白色身影之前,荒涼依舊。
這裡關著許多冤魂,是可能連自己為什麼會死都不知道的冤魂… 而白衣賭自己會否成為冤魂之一。


「小子,你倒替自己揀對了墓地,此處正適合你的身份。」


白衣唇未啟,話不答,藍眸只靜靜看著後至之魔。
遽然,他手中之銀刃忽起,叉步反撩,三道劍氣一問、二嘆 生命何價?
右護法虎虎掄拳,重重進逼,一毒、二狠,人命於他,不過螻蟻、殘霜。


雲劍撥開逼攻,截劍切阻敵手;異端如悠長冥河,終點是彼岸一方。
散掌直打要害,勾手甩擊面門;招招似穿雲響雷,存心破輪迴孽障。


白衣立於一墳塚,觸目所及盡是淒涼…。 人執著不一定勝天,但魔屢褻法典、橫行無忌,仍該較道丈高?
異端現芒,似若飛虹,白衣不信隻手能遮天!


右護法踢散石堆,冷眼睥睨無膽冤魂。 他除了效忠魔皇,哪管天理是何物。 試問誰能治他怙惡不悛之罪?
併指成劍,詭譎莫測,他時時標榜魔長道消!


白衣怒滿腔,劍悲憤,不顧敵強我弱,勾、撩、撥、挑,緊從不放!
右護法心戲耍,指稍慢,隨敵轉動應對,點、拿、挫、折,閃戰騰挪!


托劍起,獨立上刺;無退路的決心,只願以魔之道反制彼身。
藉掌厲,進肘重擊;大不敬的譏諷,明示南柯之夢夢醒無痕。


受肘一記撞擊,白衣右臂酸麻,劍路一滯,險境立現。 右護法去玩心,指掌連番勁抓,不放過瞬逝之機! 白衣不及避,左臂肉綻,血湧沾衣…


睨一眼指上鮮血,右護法悅道:「你小子夠硬氣,連痛也不哼一聲,那老夫就再試試你的骨頭有多硬。」


白衣不待右護法先動手,劍訣已捏,身法輕虛,異端帶起塵沙而出,疾似電馳! 蹲身避鋒,右護法順勢攻下盤;剪腿法,連環夾擊! 一柱香的時辰過去,白衣雖攻中有防、防而必攻,但右護法畢竟是武道老手,功深招沉,讓白衣絲毫佔不了上風! 苦戰不下,白衣更陷危機;長劍雖快,卻不敵雙掌狠辣! 白衣回身蓋步,劍繞腕花,但右護法上是發勁揣打、下是得勢即踢,使白衣窮於應付。


先機盡操己手,右護法出掌如蒲扇,撥風、扒打,力狠手準! 異端襲取、削斬,卻格擋不及,只聞得衣料撕裂聲… 白衣的前襟已被右護法抓破,而揣於懷中的密函亦掉出。


白衣吃驚;右護法大喜。


負傷之人再出劍攔阻,仍無法卸其攻勢,但更糟的是,右護法於撈奪密函的同時,一掌印上白衣的胸口! 白衣勉強用劍撐住退後的腳步,卻壓不下由喉頭湧出的鮮紅。
痛。 被重創的內腑真的很痛。


密函到手,右護法不再管白衣死活,迫不及待地打開它一觀。 接下來,他所見到的卻讓他驚奇。 「…是張白紙?」
他忽然明瞭為什麼這密函會比沒名早抵達魔劍道。 「它是假的。 老葛根本沒寫過第二封密函給你…」


白衣呼吸不順地咳著。 「…是的,是本少子與劍理合演了一齣戲,騙過你派來監視我們的眼線。」 他挺直身,抹去嘴角的血,大喘著氣:「你明知道本少子請葛老幫忙調查紀夫子冤案的真相,卻還能氣定神閒地安坐於你的太師椅上品茗… 那我等之前辛苦的努力不就全白費了? 倘若沒有這封假密函,你怎會自亂陣腳而有所蠢動? 本少子現今又怎能引你這毒蛇出洞? …會下這一著險棋,本少子就是在等你因心虛而自露馬腳!」


右護法倒是真氣未亂,胸膛只微微起伏。 「所以你有吃下「十步終」? 於是你知道吾為剷除你而行動了…?」 但他越想越納悶。 「你怎麼可能一點事兒都沒有?」
假使「斷魂判」毒不死白衣只是因為他上次僥倖沒碰著沾毒的墨條… 那白衣現在沒死是為那樁? 難不成是劍理中了毒,白衣才因此知曉他動手了? 又或者… 不太可能會是最差的某一種情況吧?


看右護法苦思的神情,白衣在心裡萌生了得意的苗芽,差一點兒忘記自己一身的傷痛。
「可能你已經想到了,毒藥是毒不死本少子的。 原先本少子還不曉得自己天生體質特異,直到一次試探後… 我終於確定那墨條上的毒是衝著我而來的。 但是,本少子自己知道這個秘密了,你卻不能太早明白呀。 故此,在癘瘴林那一役,本少子刻意與眾將士一起吃下避毒珠,為的就是不讓你知道我這不畏毒的體質,好誘你今日鋌而走險地放手一搏!」


右護法心裡冷一陣、熱一陣的… 因為他汗顏吶。 他原以為星星之火尚不成氣候、無法燎原,豈知… 那是他的管窺之見、蟬不知雪。 向來算計別人之人,現在反被別人算計了…右護法開始懷疑,這是否就是「報應」? 天道真的存在?
不,不可能。 他絕不容許自己畢生的信念於一朝被推翻! 被一個黃毛小兒徹底地推翻!!


以氣壯力,右護法全身騰空,旋而急下,儼若巨蟒噬人。
沖拳、推掌,震山動嶽的取命之招,快絕、狠絕!


銀龍雖傷,反撲之力亦不可輕。 白衣力貫異端,青光突地綻放,邪風出、詭影飄,銳氣瞬間飛瀉,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與白衣錯身而過的右護法雖然在心底詫異對方尚能擋下他的驚天一擊,嘴上卻不忘打擊他。
「哼,好矯情的刁兒,你還不承認自己是害人精? 捏造一封假密函… 你是狠下心要犧牲老葛! 虧得老葛為你豁出性命,你卻背地裡把他賣了,而他猶不自知!」


白衣不想辯駁,因為他確實害了葛喦廷。 他知道自己變了… 他發覺自己殺人時手已不再發抖,但他替自己找不到更好的選擇。 魔劍道的殘忍與凶險、世途的現實與無情、闇蹤的無助與掙扎,都是改變他的直接理由,然而,他能任由這些理由成為自己可以狠下心腸的藉口? 他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現在只明白「沒有失,就沒有得」;沒有犧牲,無以成事。


劍上掠奪,心漸寒;劍下空虛,淚愈枯。
白衣,化不滿、怨憤為游龍,一劍劈出,勁拔千峰! 怒潮,滔天不息!


若對手只是亂了心緒,那右護法定當稱慶,然白衣連打法都不要命了,右護法那敢小覷?
只見他氣凝雙手,拳出卻似掌,掌力比刀鋒,剛猛之勢猶如揮掃千軍!


剎那,白衣肩上再添血痕;右護法,袍袖兩截,斷髮飄飛。


白衣藍瞳一縮,當下劍走靈犀,以掌為輔,但連防帶攻的招法中卻稍露破綻。 右護法哼笑一聲,前腿掃,右掌牽制。 冷不防地,他襲至白衣右側的掌力卻化如劍氣,而幾乎同時,異端劍遠遠飛出……


就在異端劍插落地面之際,右護法扣指似鉗,快速欺近白衣,欲鉗斷他的咽喉!
白衣抱著右臂,痛得單膝跪於地,看似避不開這斷喉的厄運! 可下一瞬……


右護法沒再前進一分一寸,而白衣的咽喉就離他的指掌只有一分一寸之距。


異端劍仍在遠處的一個墳堆上前後晃盪… 反觀那右護法與白衣則靜止不動,於夜風吹拂中。


月光並不亮,所以白衣手中的烏黑匕首幾乎不得見,但右護法卻看得真切,因為此匕首正抵在他腹部的「山麻穴」上。 白衣靜靜不動,可呼吸是必定起起伏伏,因此通體烏黑的短匕首才有機會閃動危險的囂張闇芒。


右護法也僵直不動,但他並不是怕抵在腹部的匕首會傷他性命,而是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把匕首。 收起蓄勁的指,他還是無法相信自己親見的事實。 「…為什麼這把匕首會在你手上?」


雖然白衣不清楚這把匕首有什麼來頭,但他認為此匕首對右護法一定有很特別的意義,否則他不會看來有些失落。
「這是皇弟送給本少子的。」 在白衣頭一回見到闇蹤殺人之時。 也是從那時候起,白衣天天將匕首帶在身上。


右護法非常驚訝。 而原存在於他眼中的熠熠神采也已渙散。 「太子殿下竟然將它送給了你…」


白衣見狀,收回匕首,默默點了一下頭。 之後他撕下衣襬,包紮右前臂上的傷口。


右護法似被人抽去所有的精神般,頹然立於當場,與之前殺氣騰騰的模樣判若兩人。
「怎麼可能… 向來對任何魔與人都有隔閡感、排斥感的太子殿下竟然會接納你?」


白衣痛得臉色發白,卻仍咬牙硬撐。 「為什麼不可能? 本少子沒想過要害他。」 血流不止,他只好點穴止血。


右護法陰森不減地打量了白衣一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你說你沒想過要害太子殿下,就真的不會害他嗎? 別以為你偽裝成忠肝義膽之輩就能騙過所有人的耳目,吾早看出你的狼子野心,你遲早會謀害太子殿下的!」


白衣相當氣結。 他對自己最近老跟陰謀、奸人論扯上關係很是不耐。
「哼,是否魔族之人都特別多疑? 人又怎樣? 魔又如何? 是誰規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你為什麼不肯睜眼仔細看看人們? 你為什麼不肯分一點點「信任」予人們?」 一激動,白衣又覺體內氣血翻湧。


「信任人們?」 右護法嗤鼻不屑:「怎麼信任人們? 無論是什麼人,誰不認為魔族是窮兇極惡的妖孽? 一般人如此,所謂正道之人更是如此,所以吾痛恨人們!」


右護法對人的偏見使白衣感到一陣暈眩。 「這就是讓你不擇手段也要剷除紀夫子與本少子的原因?」


「殺人需要原因嗎?」 右護法的雙眼蓄滿殘酷。 「紀老兒活該當個人,還是個滿嘴仁義道德之人。 這種信奉假道學的人,通常說一套、做一套,拿雙重標準來衡量自己與他人。 因此他該死。」


「世上是有這種人的存在,但你不該以偏概全。」 白衣力辯。


「以偏概全? 你是想說吾過於偏激吧? 吾是承認自己偏激,但,是誰讓吾變得偏激? 你只知道魔劍道有個無惡不做的「右護法」,可你瞭解他嗎? 他卻敢說,在整個魔劍道中,甚至是全天下間,只有魔皇及他的拜把兄弟中的一位是真正了解他的。」
神情一黯,右護法突然望向遠處:「你知道魔劍道還有一位武功超絕的「左護法」嗎?」


白衣只能搖頭,因為他確實沒見過他,也從未聽過魔劍道之人提起「左護法」這號人物。


右護法的老臉上浮著念舊的情緒,他平日略帶刻薄的嗓音現今顯得有些敦厚。
「左護法是吾的拜把兄弟中的一位,他是很講義氣的好哥兒們。 在百餘年前,魔皇派他為探查中原武林人士戰力的先鋒,先行打入中原武林。 他非常驍勇善戰… 但他一去就沒再回來。」
嘆了一口氣,他續道:「中原人敵不過他,便找來十方武者於近日峰圍殺他。 雖然他沒有死,但他被封印在近日峰之下,不能再回來了。」


語氣突轉,右護法吐露自己藏於心中多年的憤慨與不滿。 「…什麼是「正道」? 何謂「仁義道德」? 小子,這就是人們滿嘴假仁假義的活生生的例子! 當生死攸關之際,打著「仁義」大旗的所謂“正道人士”不也是殺紅了眼? 魔人若用車輪戰圍殺敵人,叫作「卑鄙無恥」,可人們用同一種方式殺敵,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同樣都是想致敵於死… 為何他們對自己行為的形容是「大義凜然」,而吾輩只落個「下流齷齪」的罵名? 所謂的正道人士若大耍手段,稱為「時勢所迫」、「知曉變通」,而吾等應用計謀即是「作惡多端」、「違天背理」… 白衣,他們的心計真的與吾等的心計打骨子裡不同? 錯! 都是「心機」!」


事分前因後果;白衣認為右護法把本末倒置了。
「你的說法乍聽之下有理,但實際上卻是似是而非。 魔殺人,是殺人;人殺魔,確也是殺魔,但,是誰先挑起殺端? 魔的心計是心機;人的的心計同樣是心機,可我們得首論是那方先用心機算計對方。 若先算計對方的是魔,則魔理當受人們罵名。」


「接下來你想告訴吾,假使先算計對方的是人,則人必也受人們的罵名?」 右護法啐了一口吐沫,眼神極是輕賤。 「但事實就是不然! 魔劍道與戎盧國的爭戰,先侵略者是戎國之人,結果倒是吾方併吞敵國。 然而… 你可聽見世人是如何說吾魔劍道的? 世人皆說魔劍道強取豪奪、恃強凌弱! 他人攻佔的侵略,世人視而不見;吾方保衛的反擊,世人倒不容分說地大加撻伐! 這世上只有魔族蠻橫不講理,人們卻不曾將前因後果本末倒置!? 白衣,人們根深柢固地畏懼魔族,而魔就不能毫無理由地仇視、厭惡人們? 現在,你還能告訴吾這世道上的標準是公正無偏?」


白衣真的無言了。
闇蹤面惡心善,他不曾主動害人,但他是人們口中的「魔」… 誰能由一個「魔」字先看出他的軟心腸? 艾瑪伶面善心惡,她主動賣掉了戎盧國,可她是人們口中的「人」… 而這個「人」字倒讓人們不易看清她的惡毒。 魔有好,人有壞;白衣不禁開始懷疑… 人與魔的差別到底是什麼?


右護法也不知道人與魔的差別會是什麼… 他只知道,人對魔趕盡殺絕,所以他也能對人狠下毒手。


「而你,白衣,你也是個人。 看似溫文儒雅的你,也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右護法朝白衣劈頭大罵:「在魔皇面前口口聲聲說為魔劍道好的人,不也是要「權」? 給人赤膽忠心、高義薄雲的印象,那不過是你太會隱藏! 你的機靈,說好聽是「聰敏」,講實際是「狡獪」。 你是一頭包藏禍心的豹子,遲早會露出真面目,弒魔皇、殺太子!」


「…這就是你所知的「少子殿下」?」 白衣輕輕淺笑,帶著不為人知的心酸。 「打從我會認人起,我沒見過自己的親人一面… 你能瞭解我現在重視及想愛護親人的心情嗎? 在錢家的日子,我學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你能體會我渴望真正家的溫暖感覺嗎? 在吆來喝去中,我看盡各種人的臉色;在世態炎涼下,我能具備見風轉舵的現實… 可你會明白我實不願擁有洞察人心的敏銳嗎?」
白衣極力克制自己翻攪的心緒:「而你只看到我的狡猾…。 沒錯,闇蹤是比我懂宮幃中的凶險,你是比我懂宮廷裏的爭鬥,但我比你們了解現實世界對弱者的無情! 為求生存空隙而用心機,這是絕對的「狡猾」麼? 若用後天察言觀色的本能去適應我的親人、保護我的親人就叫“狡獪”… 那對我就公平?」


右護法知曉牙齒咬著舌頭時的疼痛,但那比不上被人戳中傷處的痛來得疼。 他不是恨人們對魔族不公平嗎? 可他此刻豁然明白自己的偏激讓他變得不認為自己對人們的痛恨有何錯。 …他自己為何淪為與平凡的人們一般痴愚? 他問自己 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自己的可笑與可悲?


見右護法不語,白衣再問他:「為什麼魔父與皇弟都願意給我機會,接納我… 唯獨你不肯給我機會?」
白衣很堅強,因此他泛紅的眼眶不易因情緒的衝擊而潰堤。


右護法也很堅強,所以無人能簡簡單單地開啟他的心門。
「給你機會做什麼? 接納你又能如何? 留下你有什麼好處? 在主上狠不下心、下不了手的時候,吾就是那個能替主上剷除障礙的能手! 吾能為魔劍道開疆闢土、吾能為主上做喪盡天良之事,而你能為他們做什麼?」


白衣思索一番,始慎重道:「本少子能為他們保留後路。」


右護法心驚了。
他是魔劍道的第一軍師;他的心狠手辣也許在魔劍道裏無人能敵;他在戰場上有破釜沈舟的誓死勇氣;哪怕前路困難重重,他也會奮力披荊斬棘。 可萬一前行根本無路… 他該帶魔眾往何處後撤? 他早已斬斷所有後路,又怎能在危難時找到生門…?
右護法,承認自己身為軍師的失敗,於今日。


風在兩者耳邊呼嘯… 而人與魔卻是各自無語。


沉默好一會兒後,右護法先開口了。
「…如果吾現在接納你,你會就此心甘情願地成為人們懼怕的魔嗎?」
雖然右護法的自尊已被眼前的星火焚得面目全非,但至少他的傷口有機會痊癒… 那他是否也該給人一個機會?


白衣眨眨眼,抱著傷臂,訥訥地道:「魔父是魔… 皇弟也是魔… 本少子當然也可以成魔。」
或許白衣的語調裡有一絲很細弱的欣喜,那是因為他頭一次在天地間找到了歸屬感,這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收下白衣的回答,右護法替他苦苦地笑了。 「既然如此… 就請少子殿下原諒老臣今夜的放肆無狀。 往後,老臣會仔細琢磨「適可而止」這四字。」 而後他轉身離開。


白衣見狀,喚住他:「你該不會以為… 事情能就這樣算了?」 適才的欣喜已凋逝。


右護法放慢腳步,抬頭看著雲後的星辰。 「…少子殿下,有時候您也必須深思「適可而止」這四個字。 您與老臣… 皆非一般升斗小民,而是魔劍道缺一不可的重臣。 您說這舊帳還怎能算得下去? 要是真清算了… 除去對太子殿下的傷害更加大外,還能彌補什麼?」
他忽然回身,恭恭敬敬地向白衣一揖:「…夜很深了,請少子殿下回殿安歇吧。 容老臣先告退。」 隨後邁開步子離去。




看著右護法的背影,白衣知道自己不會被一個大禮所收買,縱使那是從他進入魔劍道以來… 右護法第一次真心誠意地向他行禮。 只是,他已不能替紀夫子翻案了,因為事實的真相不只會徹底擊垮闇蹤而已… 這不單是右護法一個人的認知。


白衣也舉目望向天際,但他看不到對將來的正面希冀與所有死去之人的諒解… 他只看見月亮懶懶地斜倚於屋脊。


屋脊是直的,白衣的為人是直的,可世途不是直的。 對此,右護法知道,單老曉得,他自己也一樣明瞭。 因此,一個啣御命而來的敵人、一個為報國恨而屈膝的強人、一個懷抱血仇而走的老人,是否剛教過白衣如何實踐「適可而止」? 而讓過往沉澱於噤聲或遺忘,恰巧就是「適可而止」的真義? 所以白衣終究沒告訴右護法老單的真名實姓是 德爾‧軷單。 這戎盧國的六王爺,將一個難悟的人生道理橫陳在他的眼前。


而亂葬崗… 不只葬人命。


白衣無奈地拔起入土三寸的異端劍,向不遠處的華麗宮殿走去,但越接近宮殿,他越覺得噁心。 龍樓鳳閣的宮廷很富麗,然而其中有些黑心事就是能被覆蓋得何其堂而皇之。 即使在盞盞高懸的宮燈下,真相也只存在於血豔的幻境,向來詭譎、向來虛無、向來美得令人碎心… 這也難怪身在宮廷裡的右護法不信天。


他自問: 老天爺都辦不到的事,自己就可以?


緊緊皺眉的白衣,步履趨緩,最終停佇於豐偉的太子殿之前… 他忍著傷口的痛楚並告訴自己,無論「將來」會是什麼模樣,有罪的非是「權力」本身,而是他自己……




違心,也是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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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右,你是怎麼搞的? 事情怎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老哥何必發那麼大的火…』
『吾怎能不發火? 當初吾會答應幫助老弟是因為吾跟紀湘有小過節,而你說只會將他趕出魔劍道的,現在怎會弄到太子殿下險些丟掉性命的地步? 這與吾的本意不符啊!』
『吾也沒料到事情會演變至此,怎能全怪吾?』
『那現在該怎麼辦? 魔皇下令徹查,若是真給查出了真相… 吾等身死事小,抄家累族才是事大! 當初真不該幫你!』
『老哥先別激動,你想讓所有人都聽見嗎? 為今之計只有「移禍江東」,毀掉所有對吾等不利的物證,再見機行事。』
『吾不管了,吾過幾天就遞呈辭狀,告老還鄉,避得遠遠的。 假使魔皇查出了任何蛛絲馬跡,你自己擔著!』
『老哥打算撒手,讓老弟自己扛起所有罪責?』
『吾什麼都不知道。 大禍是你闖出來的,你當然得自行負責。 咱們醜話可先說在前頭,老弟務必將任何證物抹得乾乾淨淨,別牽扯到吾!』


『謝老哥提醒。 你請放心,老弟一定會將“任何物證”都除得乾乾淨淨,絕不留下一絲一毫的… 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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