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一】


冰涼的天候將旭日凍得躲向山腳,縮縮瑟瑟地收起炫耀。
呵出的溫暖氣息在俯仰之間即被逼現形體,霧霧濛濛地飄浮著驚嚇。


與天山山脈尚有一段距離的巴楚城,雖還未達隆冬時節,卻已讓霜寒成為入幕之賓。 珠樓玉閣,檐角飛翹,華麗多彩的斗拱、樑枋均是冰肌玉骨的嘆為觀止;狐媚且誘引的條件。 縹緲月暈下,淡緋的花崗岩高牆圍著夜深人靜後的蜂蠍城府,其中孕育著居心叵測的鬼胎… 秘而不宣。




「祭司大人,魔劍道的大軍已出現於城外七里之處。」 哨樓上的哨兵十二萬火急地跑回報訊,倒忽略了向坐在一旁的城主請安。


巴楚城的城主衣著光鮮,卻並不在乎面子、尊嚴的問題。 他早已將操控權全交到艾瑪荅手中,「主隨客便」當然也沒關係,反正胸無大志,只要能安逸無憂就行,爭戰這種事… 有人代勞更好! 可是,聽到兵臨城下時,還是讓他擔驚受怕地直冒汗。


安坐於流雲榻上的艾瑪荅身穿襦襖,外罩蠻錦半臂,肩搭紗羅披帛,下著六幅茜裙,腳上是透空軟錦靴;全然仿唐裝的打扮。 並以花鈿妝面,點朱唇,畫月眉,梳起雙鴉鬟,瑤環瑜珥為佩飾;半點打仗的樣兒也沒有,更別提緊張了。 她的行事作風中,無所謂「膽怯」。
瞪視著懦弱的城主,這就是她一直不想看到他的緣故。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絕不希望他同時出現,而今… 實在是不得已的。 他好歹是國主的親弟弟,鄙夷他也該有個限度。


城主悄然低下頭,把玩手中的暖玉鼻煙壺,很怕艾瑪荅看他的惡意目光。 …誰叫國主現在最寵她,連他這個親王都要避她的鋒芒,免得被她參上一本。


「可有照我的吩咐做好準備?」 艾瑪荅將視線拉回,省得生閒氣。


「已… 已經… 佈置完成。」 被美人攝魂的哨兵回答得結結巴巴,一時忘了外面緊繃的局勢。


「嗯…」 她輕柔地笑著,盈盈地站起身。 「…那就好。」
裙裾曳地,艾瑪荅拖著一貫的濃豔妖嬌,往閣樓外、能看見敵軍的方向走去。 這是個少看到礙眼的人的好機會,她寧可面對遙遠的幻影。


[…終於來了,我期期艾艾的敵人,讓我費心盛裝迎接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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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颼刺骨的氣溫將雞皮疙瘩一個個點名,在減少熱量散發的同時,卻約束不了兵凶戰危的騰騰殺氣外溢。 魔劍道的九萬多大軍全數出動,偃旗息鼓地往巴楚城開進。
魔軍在得知他們的常勝太子也來了後,士氣更是振奮,其中又以右護法最為明顯。 他平日渾濁的雙目… 今日倒清亮了起來。
將士們人人磨拳擦掌,躍躍欲試,誰都想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建立在戰功上的榮華富貴…指日可待的。


駕馭「河曲」名駒的白衣仍是一身細密的鎖子甲,銀亮的判官氣息。 軟瑞錦的雪白長披風清高絕俗地飄搖著… 身涼不若心涼。 凝眸端視前方「大通」寶馬上的纖瘦背影… 與夜色相融的髮絲,黛黑的聯珠紋錦斗篷,連細鱗鎧甲都是烏亮的…… 為何魔父非要把他們塑造成如此強烈的對立? 白衣永遠都不懂。 兄弟間的嫌隙真如水與火… 不能相容?


闇蹤的存在,對白衣而言一直是心底最深沉的痛處。 若說他想超越皇弟的念頭只是戲言… 那是假的;他也有好勝心。 是什麼支持他擁有今日的學識與能耐? 是被丟棄的孤子所懷抱的不服輸與… 不安。 但,為什麼平靜的日子特別討厭他,總是逃避得那麼快?
皇弟曾經對他最好,白衣都知道,那個孤單的黑影只是刀子口、豆腐心。 可是,現在… 闇蹤還希望他怎樣? 他已經夠忍讓了! 一想起過往,白衣快死寂的心疼又會像幽靈般若有似無地阻擋他放肆的深念。 …那夢境似的深念,連他自己都怕。
然而,與深念相排斥的另一個富含朝氣的痛… 才剛剛植下而已,現在的白衣還看不清實際的情況,防都防不了。




一人孤行於前方的闇蹤任倨傲不遜的風揚起煩惱的墨髮、偽裝的斗篷和自負的獨斷獨行。 心都不要了,還能保留什麼…? 屬於他的還有什麼是別人想要的? …儘管拿去吧。
酸澀地笑了笑… 自己總在空洞的一角裏皺眉的習慣,誰能知道? 誰也不需要知道! 魔父需要的是一位狂傲、不可一世的霸主,而魔劍道所需要的… 不過是他戰勝時假惺惺的笑。 除去虛無的身份、地位與權柄,自己可能什麼都不是… 不對嗎?


大軍的統帥是皇兄,可自己卻蠻橫地搶奪了主導權。 過份的態度… 顧不了那麼多了。 若希望皇兄能更堅強,就得讓他明白何謂「狡獪」。 現實世界裡… 適者生存吶。


[白衣,看清楚一點,你所選擇的路… 不會因你的良善而對你特別寬容。]




只是,將心埋了的闇蹤卻沒發現自己正在漠視白衣的感覺,沒問過他… 「皇兄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事實上,白衣從來沒能為自己決定命運的走向,不論過去、現在或以後。
他將來的罪,不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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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刻間,戰雲瀰漫。


城裡的人,厲兵秣馬地做好了迎戰的準備,披堅執銳地悍衛自己的家園,只有一條視死如歸的信念。
城外的人,軍容整肅地主張強爭硬討,銜膽栖冰地為拓展疆域而盡力,攻城掠地才是他們的仰慕。
然而,彼此最初與最終的目的… 不都是一樣?




「展開包圍!」 是闇蹤下達的命令,比天氣更冷的語調。


魔軍兵分兩路,一左一右地往巴楚城逼近,半圓形的路線將城池圈在半徑一里的中央,層層重重。
而巴楚城裡的戎軍果如闇蹤所料,根本沒敢出城迎擊,可是… 也看不到絲毫守軍的動靜。
偌大的城池沉浸在一片漆黑中,沒有一盞燈火是亮著的,宛若死城一座。 艾瑪荅下令全城軍民不准點亮任何火光,就是為了防範對方的窺探。


「這樣的小把戲是沒用的。」 闇蹤蔑視地抬高了下顎,往城樓上望去。
「攻擊!!」 毅然決然。


號令一下,大軍迅速移動了起來,朝中央匯聚,將包圍網縮小。 成千上萬的士兵如海水倒灌般的驚人氣勢往城下蜂擁而去。 衝鋒陷陣時的咆哮,殺聲震天。 攻城用的雲梯車、轒轀車雖笨重,但藉由車輪的滾動,仍不落人後地隆隆前進。 堅甲利兵。


然而,赴湯蹈火的奮身直上中,卻時聞此起彼落的驚惶哀嚎及重物傾倒的轟天巨響!


白衣直覺不對勁,高喊:「快點起火把!」 並輕拍馬頸子,安撫因受驚嚇而站立揚蹄的座騎。


數十隻火把同時引上火苗,在空茫黑暗裏,立即綻放明亮的特權。 可焱焱光芒也只是冥府的請柬…。 無知會地,百來隻箭矢由遠射程的弩機發出,一路帶著颼颼鬼鳴聲,將持火把的士兵全請入森羅殿。 死的乾脆。
巴楚城,依舊寧靜無聲。


「可惡…」 闇蹤低咒一聲。 艾瑪荅比他想像中更麻煩。
「停止進擊!」 當機立斷。


雖然火熾只是短暫地放亮,卻足以令闇蹤看清地上滿佈的陷阱。
哀嚎聲是跌入大坑中被削尖的竹幹戳穿的士兵所發出的。 攻城器械固然如小屋般龐大,但也有幾輛因大坑難行而翻覆。


穫得「停止進擊」的特赦後,士兵們也只敢待在他們目前還能活著站立的平地上,生怕再回頭… 不知自己的好運氣是否會唾棄他們。


闇蹤用最短的時間思量,旨意再下。 「傳令下去。 收集千件外襖,潑上桐油,再傳給最前線的士兵,叫他們把沾油的外襖圍成圈排起。」


右護法、火獅子和紙傘掩薄命即刻通知各將官,把命令傳了開來。 約兩刻過去,所有的動作已遵照闇蹤的吩咐完成。


白衣知道皇弟的打算,但是,他更覺得奇怪…。 艾瑪荅為何寧願花那麼大的功夫耍小手段,也不肯出兵正面決戰? 困守城中非是明智之舉。
而從阿克蘇或疏勒起程的援兵,五天內絕趕不到的,除非……




「緩兵之計… 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邪魅的綠瞳中全是陰森。 …果然在等救兵。
闇蹤伸手接過備妥的大弓,箭鏃上纏著也沾了桐油的布條。 轉過身,假黛黑斗篷為遮掩,用火摺子點燃布條,倏忽迴身,一張一弛,醒目的火矢在鴉雀無聲中劃出烜赫的弧線,直達陣前,快到令敵軍無法做出反應。


眾人摒息等待。
被引燃的衣襖,盛大無禮地燒著,火舌很快地往兩頭奔馳、竄流,立時成就絢爛的火圈,把巴楚城外圍照得通亮。
「等待」讓所有的陷阱都無所遁形。


士兵們再也不用怕了,那等命令下達,早已避開陷阱、跳過火勢,再續各盡其長的攻伐。


由轒轀車掩至城下的勇士,用弩機往城牆上射出十字倒鉤,想藉著繩索攀上城去。 怎知,城牆壁上竟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溼滑難著力。
前天夜裡,艾瑪荅即命人在城壁上澆水,一次又一次,就是不想魔軍能順利攀爬。 她的小心眼倒是發揮得適時適地。
魔軍那肯就此罷手? 雲梯車載運著士兵,承先啟後地再接再厲。
梯下雖有步裝弓兵射擊掩護,可打頭陣的士兵仍是死傷連連,只因… 戎軍的弓箭手也沒就寢。 反制的箭矢由雉堞上的垛口及箭樓中瀑泄而下,大石更從上往下狠砸,血肉之軀只能當活靶! 就算快到達了城牆頂,戈、矛、長戟早已虎視眈眈地等在那兒… 訕笑。
反反覆覆,前仆後繼,尸山血海。


闇蹤再派探視用的巢車作支援。
巢車是在八輪板車中立起高竿,以轆轤(圓木絞盤)將生牛皮包裹的板屋拉至竿首,人藏屋中,便於窺察敵城。 但是,現下它的用途卻是載著弓兵,近距離地放箭牽制敵方。 中箭者紛紛從城上摔下,支離破碎,血肉橫飛。


以堅木製成、外蒙生牛皮的轒轀車因能彈避矢石,內載十數名士兵往城門奔去。 魔兵們抱著粗壯圓木衝撞城門,一波接一波,百折不撓。 然而,門板是用堅實的羅漢柏製成,以精鋼箍聯板木,再加上內有六道寬厚門閂… 次次衝撞的力道只如泥牛入海,沒消沒息。
牢固的城門配合硬質地的花崗岩城牆,已為巴楚城奠定了固若金湯的防守先機!


戎軍仗有利形勢,四兩撥千斤,雖有死傷,也不比魔軍的損失更巨大。
但是,守得了一時… 能守一世?




白衣看著前方暫居劣勢的魔軍,擔憂不已,手心都泌出冷汗了。 可再看看皇弟的表情… 闇蹤一派悠閒,冷靜得詭異。
[習慣於沙場爭戰… 就是不同嗎?]


不忍見己方傷亡更劇,白衣下意識地手腕一翻,轉動起異端劍,欲加入戰局。 豈料,闇蹤右手緊緊抓住操控的韁繩,不讓他前進。
「別急,生死自有定論。」 很令人納悶的話。
「第二波總攻擊… 還不到時候。」 確定皇兄聽進去了,黑衣很冷淡地偏過視線看向前方,放開了手。


白衣愕然。 ……那是什麼?
他以為自己太心焦而產生了錯覺… 適才皇弟茵綠的眸子裏,竟泛著如同癘瘴林中才獨有的灰藍色調… 絕望的哀戚。


那是與白衣相同感受的 譴責,種在蓊鬱的、一眼看不穿的綠色眸子裡,長久以來。


白衣弄彎了自己俊秀的眉,靜靜地劈去心的又一角,再也沒跟誰提起過--- 我不喜殺人。
現在沒說,以後也不會說,只是沉默。




「不好了! 太子殿下。」 右護法一臉倉皇,從後備陣營策馬奔來。
「怎麼了?」 闇蹤不甚耐煩地回過頭。
「有伏兵…」 右護法急急嚥下口水,失態。 「從東北的方向,呈扇形往我方包圍而來,人數約有三到四萬!!」


闇蹤眼瞳輕瞇一下,扯動韁繩,掉過馬首,鎮定問道:「是誰的旗幟?」
「沒見過…。 洋紅為底,繡有金色凰鳥圖案。」 右護法仔細思索。
「那是阿克蘇城主的旗幟。」 闇蹤深吸一口氣,皺皺小鼻子,說話的音量並不大。


「你該說… 是艾瑪荅正在等的援軍的旗幟。」 白衣怪罪似地瞪著他。 …天啊,這個玩笑開大了。


從阿克蘇或疏勒起程的援兵,五天內絕趕不到的,除非…… 援兵早已準備就緒。 那也就是說… 皇弟才是被設計的人!
白衣真氣自己。 為何壞事總是猜的那麼準!?


「嘖… 女人真是善變啊。」 失策似乎不是他的問題,也不像在反省自己的輕信。


闇蹤急策韁繩,鞍馬昂首揚尾,正欲奔馳而去,卻被白衣搶先一步攔阻。
「不准去! 你帶軍往西北方撤退!」 凌人盛氣。
「這是本太子的責任。」 被喚出的夜叉劍支持他的堅定。
「快走!!」 冷肅的威嚴。


正欲爭辯,另一頭的變化卻分散了黑衣的堅決。
此時,巴楚城四面城門全部大開,城中的守軍如洪水湧溢,展開反擊。 前有虎,後有狼,真成了白衣最憂心的局面--- 腹背受敵!
白衣又習慣性地鎖起雙眉,他知道,現在想走也太遲了,只能殺出自救的血路。


戎軍的帶頭將領是山魈,戎盧國的第一勇士,眼大如銅鈴的強猛男人。 再次出擊,氣吞山河。 這次他不必再管詐敗的時機,可以放手一搏!
只見他金剛怒目的兇相,以精衛填海的深怨矢志報復雪恥。 手中捉對的擎王斧似切瓜斬菜般容易,一路造就不少冤鬼。


黑衣提著狂野的夜叉劍,就要單挑山魈。 …怎容他殘殺自己的部下?
敏銳的右護法連人帶馬橫擋在小主子面前,冒死勸諫:「太子殿下當以大局為重! 請先行脫離戰圈吧!!」


神秘的眸光一閃,右護法的話提醒了他。 闇蹤咬著紫唇,瞪著不遠處的山魈。 …不走又不行。
可山魈的破壞力讓他不放心。 …真無愧為戎軍的第一勇士。


「少子殿下,請您帶太子殿下先走,火獅子與屬下會負責斷後的!」 右護法失了平日的沉穩,一心只想保護自己重視的小主子。 他在兵荒馬亂中對白衣大喊:「不能再拖了! 您們不肯走,魔軍沒人敢撤退的!!」


白衣知道右護法說的是事實,但皇弟又不肯聽勸先走,那他只能這麼做了……
「撤退!」 能保住實力最重要。


白衣左手揮動異端劍,披荊斬棘,除去阻礙的敵軍。 另一方面,雙腿夾緊馬肚,狂奔加速,於經過闇蹤的座騎時,不容分說,一把將他攬過自己的鞍馬上… 揚長而去。
喪氣挫鋒的魔軍見主子與統帥都撤離了,自也逃的鴻飛冥冥。


「別逃,小鬼們!」 山魈怎願放行? 他還沒殺過癮呢!
「先過我們這一關再說。」 右護法與火獅子帶軍阻絕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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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蹤傻傻地眨著長睫,忘了該怎麼反應。 …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喂…」 想起來是什麼情況,闇蹤氣得大叫:「喂,放手! 幹嘛架著本太子離開? 本太子又不會輸!」


白衣也不理,疾速的飛馳也沒停。 他才氣! 到底是誰說不必操心阿克蘇這個大患的? 害他現在得率領屬下… 逃命!? 笑話! 堂堂魔劍道的太子跟少子在「逃命」誒… 真令他汗顏!


「喂~~~ 放我下來! 本太子自己會離開… 不用你干涉!!」 闇蹤白皙的臉蛋全是紅霞,恨得牙癢癢的。 …又不能回身揍他。


過了一時半刻,估計敵軍沒追上來,白衣突然急拽韁繩,駿馬立時昂首站起,張口嘶鳴,停止狂奔。 大軍也停了下來,暫得喘息。
闇蹤趁白衣鬆手的機會跳下馬背,氣得踢起最接近腳邊的石子:「誰要你管的!?」


冷汗滑了下來。 白衣面無表情地睇著他:「你以為我想啊? 是右護法拜託我的,不然… 我大可自己帶軍“逃”走就算了!」 ……若不是有將士在,我真該摔你下去的。


以哨聲喚來跟在白衣的座騎後的「大通」寶馬,闇蹤拍整自己的衣裝後,躍上了馬背:「沒人叫你聽右護法的話!」 就是不認錯。


若是現在四下無人… 白衣非搥他一頓不可,管他什麼「哥哥不可以欺負弟弟」這種蠢道理!
帶他走又不是要害死他… 魔就是不知好歹! 白衣打從心底這樣認定的。


「哼! 瞪著本太子做什麼?」 感到白衣似乎氣得臉色發白,闇蹤還是不改嘴快的毛病:「敗了就是敗了,有什麼好稀奇? 勝敗乃兵家常事~」 完全沒有悔意。


[…不要攔著我,讓我狠狠打扁這個自負害人的小傢伙!] 天人交戰的白衣靜靜地看著他,很忍耐了。


當然能看出白衣的思緒,闇蹤以理順自己黑緞般的髮的優雅動作… 氣死皇兄。
他輕鬆地駕著座騎,慢慢邁遠了步伐。 尊貴如太子的他… 是不用道歉的。


「你要去那裡?」 看皇弟想“溜”的動作… 白衣很懷疑。 …那有魔這樣的? 還懂不懂「責任」這兩個字的意義啊?


「你管本太子去那裡!」 回過頭,闇蹤一派天真的耍人樣:「還不到最後決戰… 就不是真正的輸。 哼!」 還不忘多頂一句。
「接下來… 你自己掂掇著辦吧。」 就真的拋下皇兄及大軍…… 走了,頭也不回。


白衣睜大了藍瞳,不能相信吶… 現在又是什麼狀況? 皇弟是來攪局的嗎? 他才是戎盧國派來的細作吧!??
連將兵們都不敢想像太子殿下竟因自己的一次失誤… 棄他們於不顧了!




冷冽的寒風吹拂而過…… 令人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抿著薄唇,白衣快瀕臨氣炸的地步。 …為什麼自己得收拾這種殘局?


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敗得一榻糊塗的爛仗要記在他的軍旅生涯裏。 …這只是黃粱一夢,莫名其妙的惡夢,絕不是真的…… 搖著頭。




就這樣,闇蹤逍遙自在地將他的第一次敗績甩到腦後,置若罔聞;而白衣,將他人生中的第一場功敗垂成牢牢記下… 刻骨銘心。


傲骨天生的兄弟倆…… 敗的史無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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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喜,是雪地裡探頭的錯亂花蕾,因似奇蹟而珍貴。
雀躍,是入冬前罕見的豔麗鶯燕,因其可愛而寶貝。


昨夜的激烈攻防戰令城內百姓反側不安,一宿沒能成眠。 而清晨裡,擊退敵軍的捷報已頂著勝利的光環,隨冉冉朝陽灑遍城中的大街小巷,使人心惶惶的壓迫感雲消霧散。
難得的轉危為安總是無以言喻的欣喜雀躍。




阿克蘇城來的援軍才是勝敗的關鍵,歡迎長途跋涉的貴客入門自是應當。 巴楚城的城主開南門恭迎阿克蘇城主的車輦入城。
華麗結綵的大型車輦被裝飾的氣派非凡,奢侈舒適。 隔著朦朦朧朧的紗羅,令守衛的士兵們一個勁地猜測城主的尊容。
但,因屬非常時期,入城的所有車、轎皆得受盤查,除了阿克蘇城主自己的車輦例外,所以,等城主的車輦入城後,其他的大小車、轎則一個不漏地接受檢視。


「呦~ 快來看,這裡有個漂亮的小姑娘誒。」 驚豔的衛兵甲吆喝他的同僚們一起過來“參觀”。
「真的耶,雖然看不到真面目,但是,一定是個小美人。」 捻著嘴邊的小鬍子,衛兵乙也這麼認為。


小車裡佈置得乾淨簡潔,軟墊褥上坐著一位年紀很輕的小姑娘,不落俗套的衣飾,瓔珞垂於胸前,青蔥手指上還戴有一只嵌寶式蜜色貓眼石指環,顯示其身份非是一般隨侍的丫鬟。 被黛黑的聯珠紋錦斗篷半遮的細尖臉蛋,白白淨淨;豔紫的唇瓣淺淺地彎著;墨黑的緞髮服貼地披在雙肩… 確實透著一股特殊的靈氣,可以預見除去屏障後的美貌。


「小手很滑、很嫩呀~~」 窮極無聊的衛兵丙伸手摸了小姑娘一把,笑得像偷腥的貓:「喂,揭掉她的斗篷,看看她的樣貌… 可好?」 沒事找事做。


小姑娘身軀僵了一下,小手縮回衣袖下,沒出聲。


「誒! 你們可別胡來,這裡面坐著的可是「祭寨神」慶典中要扮「苜谷巫師」的女子,我們城主千挑萬選才選中的,別得罪人啦。」 跟在小車邊的侍女看他們越來越過火地開玩笑,急忙想趕去黏著花不肯走的黃蜂群。


「只想看看而已嘛~~」 衛兵丙沒死心。
「別鬧了,還有其他車輛要檢查啊!」 往後拉扯他的衣袖,衛兵甲心知能參加慶典的人都是他們開罪不起的。 「對不起,姑娘,我們無意冒犯…」 賠了一個大禮。


秀麗的小姑娘緩緩點了一下頭,很尷尬。


既然是能參與慶典的重要人物,衛兵也只好快速放行。 小車又跟上阿克蘇城主的隊伍,慢慢地往城中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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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楚城 松語廳]


正在廳堂中品茗的艾瑪荅聽見了廳外傳來嘈嘈切切的人聲,興奮地放下冒著熱氣的茶盞,像個淘氣的孩童般輕盈地奔出去迎接來人,撲個滿懷。
「等妳好久了,我日思夜想的姊姊!」


款款走來的女子,年約十七左右,身著西北地區特有的「回鶻裝」。 紅色織錦製成的長袍曳地,翻領及窄小袖子都鑲有寬闊的織金錦花邊,配合寬大的衣身,飄逸出眾。 一頭青絲挽成椎狀,髻上戴有一頂綴滿珠玉的桃型金冠,上綴凰鳥,鬢間還插有簪釵。 耳際及頸項各佩有許多精美首飾;足下是翹頭錦鞋。 一雙靈動的秋水,白裡點翠,豐厚嬌艷的紅唇與眉梢上翹的闊眉,生在略為豐腴的長圓臉上… 雖不似艾瑪荅的嫵媚,卻另有嫻雅的柔美;有意無意地互別苗頭。
阿克蘇的城主,艾瑪伶,艾瑪荅的姊姊,右眉上有道小小的傷疤。


「許久未見了,妹妹。 妳還是這麼活潑愛鬧,沒個文靜樣兒。」 緊抱著懷中的娉婷身影,輕輕嘟囔她的寵溺。


「是姊姊太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讓妹妹我相形見絀囉。」 倚在艾瑪伶的肩上,牽著她走到圓桌前坐下。 熱情地為她倒了一杯香茗,雙手奉上:「姊姊請用茶。」 語調甜甜的。


「妳仍是這麼乖巧。」 笑瞇靈活秋水,手指輕點上妹妹的鼻尖,閒話家常。
「姊姊辛苦了嘛~」 摸摸鼻子,狡黠一笑。


「嗯… 幸好趕上了,沒讓妹妹受委屈。」 喝口茶。 路途遙遠… 真的渴了。
「姊姊才委屈啊~ 為了妹妹的計劃,假意被魔劍道太子收買… 害妳不好做人。」 低低垂下頭。
「那兒的話? 姊姊不幫妳,還能幫誰?」 放下空空的茶盞。
「謝謝姊姊的大力相助。 終於挫敗那修羅太子的銳氣了! 他能怪誰? 怪他自己笨吧! 妄想買通最疼我的姊姊。 他的智慧也不過爾爾。」
「呵呵~~ 陪他演了那麼久的戲… 其實他也很可愛啊。 性子跟妳還滿像的…」 想到闇蹤出入她的城池如入無人之境時… 可愛的感覺要打折扣了。
「我們一點都不像!」 嘟起嘴,撒嬌。 …我才沒他那麼嗜殺呢。
「先不爭論這個… 姊姊給妳帶來了一份禮物。」 拍拍妹妹的手背,安撫。
「哦?」 好奇的神采亮了起來。


雙掌一拍,侍從手捧一只四方錦盒,跪拜獻上。


艾瑪荅立即起身跑過去盯著錦盒東瞧西看,頑皮地掀開盒蓋,剎那間… 她美美地笑了。
「呵呵~~ 果然沒錯啊… 他真的是魔劍道派來的奸細。」
看見瞿謀士沾血的頭顱時,她沒像個尋常小女子似地哇哇大叫,反倒仔仔細細地欣賞著。


「他一來到城中… 就拼命傳達魔劍道太子的旨令,要我別出兵呢。 姊姊我等他說累了才請他“永遠休息”的,夠給他面子囉。」 右掌往左手上一搭,說得極其貼心。


瞿謀士會多賣力地鼓動長舌… 艾瑪荅能想像。 「陽奉陰違。 只砍了他的腦袋… 還太便宜他了。 這老傢伙可是害我方損失四萬多精兵的罪人呢!」 人都死了,還是難消她心頭之恨。
「可惜他千算萬算… 就是沒算出我們姊妹同心。 援兵早就待命中了,只等他去通知姊姊妳。」拍拍死者的斷首,加深他的死不瞑目,而後蓋上了錦盒。


「言歸正傳。 妹妹不打算讓我的兵力進駐城中?」 眼眸瞟向別處。
「目前城中仍然騷亂,過個三、五天後再說吧。」 見招拆招。
「遠道而來… 不可輕慢呀,往後妹妹還需借助他們的力量。」 一汪秋水又盯回艾瑪荅的臉上。
「這是自然,妹妹一定儘快安排援軍入城,讓他們得到適當的休息與照應。」 艾瑪荅特意陪著笑臉:「只是… 姊姊昨夜為何不趁勝追擊魔軍,一舉殲滅他們?」
「根據“耗子”的消息,修羅太子跟魔劍道少子會合了。 妳能確定他是一個人來的? 倘若對方半路又殺出伏兵呢?」
「這一點姊姊顧慮的是… 直至今日,我仍沒能掌握他是否有帶兵前來的情報。」


雖猶豫,艾瑪伶還是問出了口:「那魔劍道的俘軍… 妹妹要如何處置?」
「全數斬殺。」 美人說出來的話不一定賞心悅目。
「唉… 就知道妳會這樣決定。」 緩緩地眨著眼,惋惜。
「莫非姊姊想為敵軍討保?」 奇異的目光。
「說不上「討保」,只是想一舉兩得。 巴楚城正在修建國主的行宮,而此次工程之浩大… 實是少有。 因強徵大量民工,已引起怨聲載道。 這種做牛做馬的苦差事,何不讓戰俘來效勞? 百姓們會感謝妳的。」


艾瑪荅將眉頭湊近了,正在思考可行性……


「那可不行!」 是被忽略的山魈的厲吼。 「魔軍狡猾無比,現在不除,徒留禍害!!」


艾瑪荅被山魈這一吼才突然回過神,注意到他的存在。
「姊姊說的不無道理,俘軍確實可以好好利用。 而且,在「祭寨神」慶典前開殺… 是不祥的舉動。」


「迷信! 昨夜死去的弟兄及敵人… 不是已經開殺了嗎? 何必在乎多殺幾個? 屬下不贊同多拖一刻! 應當立即處死俘軍,以防後患無窮!!」 山魈激動到毛髮全豎立起來。


「你質疑祈福的崇高慶典是迷信?」 艾瑪荅怒拍桌面,把茶具震得東倒西落。
「屬下只是心急,口不擇言了,請祭司大人恕罪!」 …對方是我國最高祭司啊。


「全副的手鐐腳銬,再餓得他們有一餐沒一餐的… 俘軍如何再有氣力反抗? 等行宮完成後再坑殺他們,又有何不妥? 讓他們受盡折磨而死… 一樣能為你死去的弟兄報仇。」 艾瑪伶強調了最後一句話,明指山魈是私心作祟。


山魈不是善辯之人,一時之間確實找不到其他反對的理由,氣得面紅耳赤:「…屬下希望祭司大人至少能先處死對方的將領,以防他在背地裡搞鬼。」


「被俘虜的敵軍將領是…?」 貓戲老鼠般地享受那種期盼。


山魈到廳堂外把一名全身是血的男子推了進來。 雖然他全身是傷,卻不肯屈膝下跪。 山魈往他膝後一踹,硬逼他跪下行禮,他還掙扎想爬起,山魈索性把大腳踩在他背上讓他站不起身。


「好骨氣! 你可願轉投我麾下? 本祭司會好好重用你的。」 艾瑪荅拊掌稱讚,繞著他走了一圈。
「呸! 我火獅子才不會當個縮頭烏龜,臣服在穿裙的之下!!」 怒目相向,往艾瑪荅使勁地啐了一口唾沫。
「呦~~ 早料到你不識抬舉的。」 艾瑪荅輕鬆閃過迎面而來的唾沫,咯咯笑得很壞心:「…就成全你的忠誠吧!」


「妹妹且慢… 別對敵人太過寬厚。 怎能讓他求仁得仁呢? 姊姊剛死了一匹拉車輦的馬,就由他去遞補吧!」 柔美的人,心並不柔美。
「倒也好,草料應該很可口的。 呵呵~~」 掩嘴而笑,遮不住她的歹毒。
「就這樣說定了,謝謝妹妹的恩准吶。」 起身一斂衽。


得意的姊妹倆,全然無視山魈暗沉的臉色和火獅子噴火的目光……




天仙般的雙姝,一個珠圍翠繞,一個釵光鬢影;一個楚腰纖細,一個婉孌多姿,都有著銀鈴般的笑聲。 無獨有偶地… 同樣是蛇蠍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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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紮營在葉爾羌河以北,白衣沒想到… 這一役敗仗竟讓他們退回到比攻下癘瘴林前… 更後面的據點。 果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如何才能挽回頹勢? 白天裡,他不敢讓士兵看到他憂心的表情;夜晚時… 滿天星斗不會笑話他。
藉薄薄月光,白衣獨自在地上用樹枝畫出軍陣圖,經過多方沙盤推演,就是找不到能攻下巴楚城最便捷的方法。


此時,紙傘掩薄命快步來報:「少子殿下,前方有一隊人馬正接近我軍的方向中。」 不敢點亮火光,是敵是友也不易分辨。


白衣長腿一掃,拭去地上的軍陣圖:「下令全軍戒備!」 提劍往紙傘掩薄命說的方向趕去。


沒一會兒,另有兩道黑影,一前一後地跟蹤在白衣身後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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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蹲伏在草叢裏,冷靜觀察前方移動的人馬。
[…這隊人馬似乎漫無目標,也沒有抖擻的精神,行軍秩序散亂,怎麼看都不像來追擊的部隊,而且… 人數太少,頂多三、四千名士兵。]


隨著人馬越來越近,白衣的藍瞳瞪大了。 …是右護法? 那討厭他的身影,他不會看錯的!
躍出草叢,白衣警戒地低喊出聲:「右護法。」


右護法聽聞熟悉的聲調… 雖然平時看白衣不順眼,現在竟有些高興。 「少子殿下?」


一路奔逃的疲憊軍心,一下子得到鬆弛,士兵們更睏倦了,但,每個士兵的臉上都還是寫滿抓到「希望」時的感動。


「真的是你們! 火獅子呢? 其他士兵那去了?」 驚訝的白衣有滿腹問號,只問兩句… 實在是小意思。


「是屬下無能,少子殿下。 火獅子及其他弟兄… 都被俘虜了。」 下了馬,自覺無顏回稟的他單膝下跪,痛陳事實。


「什麼!?」 受打擊而站不穩的身形倒退了一步。 ……被俘虜的士兵竟達四萬多人!
艱難地吐息著,白衣不知憑自己手上的四萬多軍力如何能救回自己的下屬,魔父親自交給他的下屬……


「太子殿下呢?」 東張西望的右護法沒看見小主子,試探性地發問。
「不知道… 皇弟離開了。」 很晦暗的答案。 他不能撇下部屬只為追他一個,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下。 ……皇弟應該能自保。


「…離開了嗎?」 右護法蒼涼的老臉浮上一層難過,很淡的。
他探入自己的懷中,拿出一個細緻的玄黑小錦囊,交給白衣:「這是太子殿下先前交代屬下呈交給您的。」 看白衣的眼光又恢復以往的深沉。


白衣怔怔地看了右護法一眼,再凝視那夜色般的小錦囊… 怯怯地接了過來,不由自主的怕。
抽出囊中的小紙箋,它被折得很整齊。 紙箋上的字跡很平穩、很工整,可看它的人… 心很亂。


「怎麼能這樣……」 白衣把它緊緊握進掌心。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用力揪著右護法的衣領,白衣討厭那宮廷禮儀教給他的混蛋修養!


推開右護法,白衣沒顧及自己盛怒下的力道有多大,只是往黑暗中走去。 能吞沒銀光的黑暗。




恨闇蹤,恨到痛澈心扉,
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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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你的心,白衣…… 別讓它難敵深陷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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