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天子‧焚心 外一章:緊握衷情】


那一年秋初,山上的闊葉黃得像一紙紙斑剝的過去。 過去離開了根,就一片片地化為土裏、風裏的塵泥。 此時深山中的松柏倒愈發顯得翠綠… 也不知是為送別舊人強歡顏,抑或為迎接新主展笑眉。 而松柏林裡的白色城樓,於我越來越遠… 或許該說  我不曾走近。




「六弟你真的要走嗎?」 一身錦緞繡金的年輕男子肩上揹著一個粗布包袱,走得很慢,也問得猶豫。


走在前頭的男子回過身,微笑中帶有倦意:「五哥,六弟已經離開疏勒城了,自然是不會再回去。」


「但是六弟… 你其實不必走啊。」 為兄的男子不自覺地抓緊包袱,彷彿如此一來即能留住弟弟。


「五哥,六弟會走… 並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之意,而是我累了;權位於我已經沒有意義。」 為弟的男子拍拍五哥的肩頭:「愚弟胸無大志,平生又僅愛與動物們打交道,這樣孤癖的性格是不能治理好國家的。 …可是你跟我不同;你有才略謀智、你有雄心壯志,戎盧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來掌理。 六弟若是繼續留在都城裡,將來會成為你的絆腳石。」


為兄的男子微低首:「六弟的才能一直都在愚兄之上,宮中誰人不知? 六弟故意與人們疏離... 誰會不懂其中的用意? 父王是屬意將王位傳于你的,六弟何必將王位讓給愚兄,自己卻遠走他方? 愚兄昏昧,無能治理國政。 六弟留下愚兄一人獨對朝中群臣… 愚兄又何能承受私下流竄的冷言冷語?」


「五哥過謙了,六弟知曉你有安邦治國的長才,遂敢將戎盧國託付於你。 既是做大事的人,又何懼他人的說詞與眼光? 你有自己的主見,知道該如何走自己的正確之路。」


「…既然六弟去意甚堅,愚兄便不再慰留。」 男子將肩上的包袱交給王弟,心中有喜亦有憂。 「只是不知你這一去,兄弟可還有再見之日?」


為弟的男子看向遠方的道路,嘆了一口氣:「也許有,也許沒有。 機緣如何指示,我們就如何走自己的路吧。」


「機緣若真是有所指示,請王弟務必別違逆,回來看看兄弟們一眼。 別忘了… 你的小徒弟們也會掛念你。」 伸手捉住一片飄過的紅葉,他將它送給王弟。


男子接過紅葉,只是點點頭;在這一刻,他更堅定了捨下一切的決定。 雖然他放不下的心對此決定曾有過反悔之意,但他明白… 歸隱山林才是他現今的心之所趨。


「只是… 六弟臨走前有一句話想提醒王兄。」
「六弟直說無妨。」


「五哥,為弟的知道你一直對艾瑪文紹有情,但她是我戎盧國的祭司… 即便將來你貴為一國之主,你仍不能壞了祖宗規矩。 五哥要切記。」 軷單知道王兄生來聰穎,可行事總有難脫驕縱任性之時,若等到大錯已鑄才來怪責,那將於事無補矣。


軒碁不動聲色,只是輕攏眉宇:「…愚兄記住了。」


「另外,伶兒與荅兒還小,請王兄代愚弟這個不稱職的師父好好管教她們。」 想到這雙搗蛋小徒弟,軷單還是笑了。


軒碁拱手一揖:「五哥自會盡心。」


德爾‧軷單邁出步伐,不再回頭:「那為弟的就能放心離去了。」




是啊… 離去吧。 既然不曾走近,倒不如乾脆別靠近。


那一日,我踩著層層黃錦似的落葉,離開困住我多年的樊籠。 樊籠裡的雕欄玉砌堅如千年寒冰;樊籠裡的紙醉金迷足以惑動人心… 但這都只令我更想逃離那裏。 原來我愛的僅是自由。
權之威勢使人狂;權之百利讓人腐,但終究貪的是人而非權… 何其諷刺。
為自由,我放手。 而放手後,我獲得真心的笑容。


五哥,王弟的自私,你懂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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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立春過後,沙漠裡的嫩芽照舊向暖陽笑落了一地稚綠。 狂旋的嘯風沒為此稍停愉悅的霸氣,而沐浴其中的強悍眼眉不僅只睥睨著魔劍道裡的高堂邃宇,還包括毫無招架之力的我的屈膝以對。 順著您堅毅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望去… 結界內的雕樑繡柱如此精巧奇麗,可我自己想塑造的將來生得何等模樣… 誰又能知。




「太子殿下,您都把典禮的所有程序記牢了嗎?」 暗藏關懷的沙啞聲調總是這般耐心詢問。


「啊? 喔,本太子已記住了。 右護法你不要叨唸不休啦…」 皺緊眉,嘴一噘;小小的華麗身影,脾氣卻不小。


右護法幫小主子正冕冠、拉拉衣領、拍拍衣襬:「太子殿下先別氣惱。 只因今日是您正式冊封為太子的大日子,鄰近小國的君王與部族的族長們皆會前來觀禮,咱們當然不能出絲毫差錯,給他人留下笑柄啊。」


「真的會有很多人來看本太子的立儲大典?」 小闇蹤對此很懷疑。 他懷疑那些人是否吃飽閒著沒事做,不然他當不當太子關他們什麼事?


小主子滿是孩子氣的問句逗得右護法笑彎了眉。 「當然會。 如回鶻、焉耆、戎盧、龜茲等國的國主,以及蒙古的鄂倫春族、西藏的珞巴族與門巴族、新疆的柯爾克孜族與哈薩克族的族長等人均已入座貴賓席了。」


小闇蹤想到待一會兒將有許多人會盯著他瞧,心裡直鬧彆扭。 「真是奇怪… 他們又不認識本太子,為什麼要來參觀本太子的立儲大典啊?」


「呵呵~~」 右護法失禮地笑出聲,因為他沒料到小主子會在此時耍脾氣。 「小主子啊,是您不認識他們,卻不是他們不知道您。 我魔劍道的武力不是與其他小國在伯仲之間,就是凌駕在他們之上,他們怎能不注意我方的一舉一動呢? 而您是未來魔劍道的主上,他們又怎能不趁早見見您這位卓爾不群的儲君的風采?」


小闇蹤油綠的雙眼轉了轉:「…因此本太子絕不能丟我魔劍道的面子囉?」


右護法稱許地點點頭:「這是當然。 等您站上祭臺時,讓所有人都看到您威凜的光芒吧。」


小闇蹤沒猶疑,甩起黑亮的髮,往簾幕外的世界走去:「會的,本太子會讓他們看見我魔父的驕傲。」



那一日,陽光明媚,空氣中有春臨大地的和煦味道。 風馳萬里,帶起黃沙在結界外旋跳起祝願的賀舞。 柔韌的無盡綠意該如我的風采般讓眾人驚羨不已。 但是,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各位貴賓? 我的風采、你們的忌憚,不過是魔父在誇耀其威權的絕妙手段。 而說到底… 我只是魔父一手創造的光鮮亮麗的展示品。 太子的名銜,似狗兒脖子上的鎖鏈,是形異同義的束縛。
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同時失去掙扎的意義… 所以為魔父的驕傲,我對自己的自由放手。 只是… 放下自己的自由後,我是否也將對自己夢想過的將來放手?


魔父,為人兒臣的不安,你可曾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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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春分時候,天山上的大雪依舊試圖掩埋疏勒。 除松柏之外的多數植物早已被霜雪的薄刃削禿… 真不明白那看似纖弱的白雪為何那麼殘忍。
荅妹曾說疏勒很蒼白,她不喜歡近似死亡的毫無血色。 荅妹曾說疏勒很安靜,使她以為自己血液中的奔流都被酷寒凝凍。
無情的風雪啊,請您寬容一點,別因怪罪荅妹的不敬而藏起她回家的路……




「姊姊,我回來囉!」


聽到如銀鈴搖曳般的聲音在耳邊乍響,艾瑪伶立即從冥想中回到現實,迎向背後的來人。 「荅妹,妳回來啦,姊姊好想妳。」


艾瑪荅撲入姊姊的懷中,抱緊她:「一個多月不見,妹妹也很想妳!」


盼到妹妹平安歸來,艾瑪伶敞開心懷笑著:「違心之論。 妳若是真想著我,又怎會去了一個多月才肯回來?」


「哎喲~」 艾瑪荅使出撒嬌絕技。 「那怎能怪我呢? 是國主說要遊覽一下西漠風光的嘛~」


「呿! 依我看… 一定是妳自己貪玩!」 艾瑪伶輕輕捏著妹妹的鼻尖:「對了,荅妹,妳去參加魔劍道太子的立儲大典,都看見什麼新奇的好玩意兒啊?」


艾瑪荅忽地瞪大了眼,似乎看到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出現在她面前。 「姊姊,我告訴妳哦,魔劍道的太子好神氣呀,我以後要像他一樣受百官擁簇!」


「啊?」 艾瑪伶為妹妹的回答而傻眼。 「妳在說什麼? 他就是妳看到的新奇玩意兒?」


「魔劍道是有很多我國所沒有的東西,但我覺得最稀奇的東西… 就是魔劍道的太子。」 艾瑪荅咯咯笑著還拍起手,表明她的結論是唯一的正確答案。


「此話怎講?」 艾瑪伶才不相信一個小鬼頭會有什麼好稀奇。


「姊姊,任何物質都有可能是銀兩能買到的,但是…」 艾瑪荅朝姊姊眨了一下眼睛:「一個魔的霸氣與其散發出的光芒卻是千金難換呀。」


艾瑪伶沒親眼看到,當然很難明白。 「魔劍道的太子真有妳說的這般特別?」


「嗯,這個漂亮的小魔頭現在已經有不可一世的霸氣了。 在將來,世人都會看到他的詭譎光芒。」
踱了幾步,艾瑪荅轉頭看向窗外的銀白飄雪,眼神變得有些飄忽,嗓音也壓低了:「而國主說… 他很像我。」


「他很像妳?」 艾瑪伶突然感到不安,沒來由的。 「妳可不是小魔頭啊…」


艾瑪荅衝著姊姊甜甜一笑,欲沖淡這無意說出的怪異話語。 「姊姊說的對;我跟他只是長得像而已,我才不會是個魔頭呢。」


艾瑪伶摸摸妹妹光亮的長髮:「當然,我的好荅妹不會是個魔頭的,永遠都不會是。」


艾瑪荅卻斂了笑容,一本正經道:「可是姊姊… 荅妹真的很希望自己將來能夠像那位小太子一樣威風八面、權傾一方。 他的蟒袍好華麗;他的冕冠很耀眼,還有那麼多朝臣任他呼來喝去… 我真的很希望自己是他。 然而,他是堂堂天之驕子,我拿什麼身份地位跟他比?」


看著寶貝妹妹無比認真的表情,艾瑪伶很不忍心讓她失望。
「荅妹,先別在意你們之間的身份地位的差別。 等姊姊成為戎國的主祭司之後… 姊姊會盡力幫妳達成願望的,好不好?」



那一日,窗外墜下的紛紛大雪,白得像一張上好的無瑕宣紙。 天地間之靜幽,沒有其他聲響,彷彿只餘我不安又激動的心跳在白雪宣紙上誇下的海口誓言。
因魔劍道一行,荅妹結識了「權力」;因荅妹的一番話,我開始尋找「野心」。 然而我的承諾… 會否只是個不自量力的錯?


我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為荅妹的願望,我可以對自己的願望放手。
這或許是因為… 我從不明瞭屬於自己的畢生願望是什麼。


荅妹,姊姊對妳的在乎,妳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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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春天,天山空氣裡的冷冽沒有絲毫減損。 大雪紛飛的天空仍是灰白;積雪盈盈的荒地依舊白得一望無際。
瑩亮的冰晶很小,小的玲瓏細緻;棉絮般的雪花非常輕,輕得如煙迷離… 但為什麼它們的堆疊… 竟可以壓得善良意志失去生息? 那令我一度以為  自己已看不清逐漸被埋沒的遺憾。



「荅兒,上前一點。」 王座上的人對面前的女孩招了招手。


艾瑪荅聞言只怯怯地向御階前走了幾步,沒敢太靠近。 她的心碰碰地跳的好急,因為她不明白國主為什麼召見她,而且是單獨接見。


「再走近一點,到吾的身邊來。」 國主拍拍椅把,暗示艾瑪荅站到他的手邊,顯然是對她與自己刻意保持距離有些不滿意。


雖然國主在艾瑪荅的眼裡就如同一位很熟悉的長輩,但他現在畢竟是一國之主的身份,艾瑪荅也就更小心應對。 不是有句古話說「伴君如伴虎」麼?
「荅兒一無官職、二無功勳,不敢到王座邊。」 欠身一福,艾瑪荅將心中的疑惑與害怕藏得很漂亮。


國主吐出一口大氣,靠上龍椅的椅背。 「現在這裡沒有其他人在了… 妳過來,吾有一件事要告訴妳。」


「是。」 這次艾瑪荅安了心,大膽地走上高高的御前殿階。


待她來到自己的面前,國主那遮於玉旒珠之後的陰暗面孔開始有了一些晴朗的柔意。 「有一件事瞞了妳這麼多年,吾想… 是時候讓妳知道了。」


艾瑪荅恭敬地專心聆聽著,但等了好一會兒,國主卻沒有再往下說,故而她半是追問、半是刺探地道:「國主直言無妨。」


延遲再三,國主終於開口:「…妳自小喊的爹,不是妳的親爹。」


事出預料;艾瑪荅被一位地位崇高的長輩的一句話大大地嚇了一跳。 她是震驚的,可她還是笑了。 她笑是因為她剛剛聽了一句玩笑話。


「這不是逗著妳玩的。」 國主沒有笑。


如同一道響雷剛從頭頂劈過,艾瑪荅收起好看的笑臉,抿著唇,用楚楚水汪的眼回答 「不可能」。


「吾才是妳的親爹。」


「不可能!!」 就算是身為平民百姓,艾瑪荅也有怒氣的。 她絕不容許任何人對她說這種有辱她母親貞節的荒唐話,所以她怒吼!


國主嘆了一口氣,用盡他全部的勇氣。 「吾知道要妳接受這個事實很難,但妳是吾的親骨肉的事實卻不會改變。」


「驃騎將軍‧哈薩曼才是荅兒的生身父親,國主為何要無事生非?」
「哈薩曼是艾瑪伶的父親,不是妳的父親;這一點妳娘最清楚。」
「你胡說!」
「請妳先聽吾說…」


德爾‧軒碁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但此刻他展現出極度的耐心與艾瑪荅說一段往事。
「艾瑪家的子嗣從母姓是因為你們世代繼承守護戎盧國的祭司之職。 而戎盧國雖是政教分離的國家,但護國祭司卻擁有另一種至高無上的特權,所以為防範護國祭司有弄權干政的可能,戎國國主一脈絕不能娶主祭司為妻;這是戎盧國世代相傳的規矩。」


艾瑪荅立即插嘴:「這不就對了! 我怎麼可能會是國主您的女兒!?」


德爾‧軒碁沒理會她的否定,逕自述說他的故事。
「吾與哈薩曼是同時認識文紹的,我們對她都一見傾心。 文紹愛的是吾… 可礙於戎國相傳百年的成規,吾不得娶文紹為妃,她才嫁給了哈薩曼。 但是,成規終究阻斷不了文紹與吾相愛的感情。 就在哈薩曼為國捐軀的那個月,妳娘發現自己已懷有兩個月的身孕… 然而哈薩曼出征卻是在四個月前。」


到此,他抬眼盯著滿臉不信的艾瑪荅:「因此足月出生的妳,其實是用藥物催生的早產嬰孩。」


「…不可能。」 艾瑪荅臉色發白,顫著聲調:「我… 不相信。」


「妳可以去問妳娘吾的話可有虛假。 另外,妳的乳娘是當時唯一知情的第三人。」
德爾‧軒碁不再看著艾瑪荅,因為他已跌入憾恨的深淵,每當他想起自己未能盛開的愛情。


艾瑪荅動搖了。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不要去問娘!」 她激動地抓住眼前男人的袍袖,她要這個說謊的男人現在就承認自己的劣行。


德爾‧軒碁卻一把握住她的手,堅定的眼神在告訴她他是誠實的。
「荅兒可還記得… 在旁觀魔劍道太子的立儲大典之時,妳說妳將來想像他一樣受百官擁簇嗎?」 就因為吾誠實,所以為父的才給自己的女兒這個機會。


艾瑪荅掙開國主的手,將心裡的疼反映在易碎的水淚上。 「我愛權力,但我不愛犧牲自己的愛情來換取權力的父親! 你不會是我的父親!」


德爾‧軒碁緊皺的眉夾死了他渴望認女的膽怯與喜悅。 「吾容許妳擁有野心;吾容許妳不要親父,但天下不容許沒有戰戟的君主來統馭。 吾願補償自己的虧欠,妳卻得自己拿起戰戟;想要天下,先得權力!」


「身為主祭司的女兒,我不怕沒有權力!」 艾瑪荅狠狠扔下父親給的善意。


「主祭司之位歷來由艾瑪家的長女繼任;權力將屬於艾瑪伶而不是妳。」 將善意拾起,為父的將它再次送到她的面前。


艾瑪荅不知道這算是那門子的善意,她只知道這善意長得猙獰。 「你到底想說什麼!?」


「荅兒,吾除了妳沒有其他子嗣。 貴為戎國之主,為父的卻不能當著眾人之面讓妳認祖歸宗。 是吾虧欠妳,於是吾想幫助妳… 幫妳得到妳應有的權力。 但是,只要艾瑪伶不主動把權位讓給妳,妳就永遠不能成為主祭司,妳明白麼?」


艾瑪荅越聽越害怕。 艾瑪伶是她的姊姊啊,是最照顧她的親人啊!
「你要我明白什麼?」


德爾‧軒碁以無比威嚴的語氣說道:「艾瑪伶是哈薩曼的女兒,而妳是吾的女兒… 因此吾希望妳成為戎盧國的主祭司。」




那一日,在雪花虛偽的美麗下,我終於承認後悔放棄了愛情。 帶著愧疚,於疏勒冰凍的雪白中掘出遺憾的屍骨,將它浸入野心的冷泉裡… 我期望葬身權力裏的愛情能以另一種樣貌復活。
為圓荅兒的一個念頭,我對仁慈放手。 可實際上… 我懷疑自己是否擁有過仁慈… 否則我為何忍心看愛情在我面前化成慾念卻不阻止?


軷單,王兄的悖理而為,你可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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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盛夏的午後,風帶著濕氣自遠方而來。 或許是受了東南方戰火的驚嚇,它滴下疲累且顫慄的汗珠;這讓向來習慣乾燥的我感到厭惡。
東南方的戰火敲起震天的雷鼓、燒成日落的紅幕… 它是否也將溶化沉眠於冰雪下的寧靜?
我曾如此害怕……




「喂,你是誰? 為什麼在這裡?」


聽到有悅耳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少年往左右張望了一下才回身看向來人。
「妳是在跟我說話?」


「這裡除了你、我,還有其他活人嗎?」 少女一手拄著傘、一手扠著腰嬌叱。


少年略顯四方的臉上泛起微紅,別過臉不再看她。 「我沒有必要回答妳的問題。」


少女本就天生麗顏,如今薄怒的臉龐更顯嬌俏,但她沒有發火,只是瞪著眼。 「這裏不是普通人能來的。 本小姐沒有見過你,當然要盤問一番。」


少年撥起被雨淋濕的額前髮,打趣地說:「我也沒有見過妳,妳是否該先讓我盤問一番?」


少女氣結,青蔥般的細指直直指著對方:「有眼無珠的傢伙,你連主祭司的女兒都不認識,還憑什麼在疏勒都城的棧道上發愣?」


聞言,少年心高氣傲地大聲道:「憑我是鎮國大將軍的長公子,我為什麼不能在此發愣?」


…鎮國大將軍的長公子? 哦,她有一點印象了。 她聽說鎮國大將軍剛在沙場上戰死,將軍的長公子求見國主,欲請纓出征為父帥報仇,卻被國主拒絕。 但國主欣賞將軍之子的勇氣,又念及他家中已無其他親人,便囑他留在疏勒當差,日後再代父上戰場殺敵。


「…原來你就是訶羅‧旱魃。」 碧綠的眼珠子開始打量紅髮少年。


旱魃還是頭一回被漂亮的女孩在這麼近的距離裡盯著打量,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於是他趕緊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既已自報家門,那妳呢? 妳是艾瑪伶還是艾瑪荅?」


少女友善地笑了。 「我是艾瑪荅。」


旱魃第一次看到這麼美的笑;那笑燦若桃花迎風。 艾瑪荅在一襲碧綠長裙、嫩綠絲衫、淺綠外襖、銀白腰帶的襯托下,像足了一株冠絕群芳的桃樹;至少旱魃是這樣認為的。


見他神色有些呆滯,艾瑪荅不免有些得意。 「你現在居於何處呢?」


旱魃回過神,尷尬地搓著手掌:「暫居都統大人的府上。」


艾瑪荅這時才注意到他沒有撐傘,已被細雨淋得七成濕,便慢慢、慢慢地靠近他,用自己的傘替他遮雨。 「其實我剛才是想問你為什麼要在此處發愣的。」


旱魃的臉更紅了,急忙反駁:「我沒有發愣,我只是在想事情!」


艾瑪荅抓著棧道的扶手,往下望了一眼,瞬間又對上他的眸子,眼帶捉狎的神色。 「你剛剛一直看著這深不見底的山壑下… 是在想什麼事?」


旱魃沒有立即回覆。


艾瑪荅突地咯咯笑起,然後叫道:「我知道了,你是懼高!」


「不是的!」旱魃乾脆接過她手上亂晃的傘,免得被戳瞎眼睛。 「我只是不希望… 不希望遠方的戰火攪了這裡的寧靜。」


將鬢髮優雅地別往耳後,艾瑪荅轉身看向山遼水闊的雲間。 風微薰、髮微飄;她閉上眼睛,似乎在嗅著什麼。 正當旱魃為她的舉動納悶時,她慢悠悠地說了:「風從好遠的地方奔到此地啊… 它帶來神祇心底狂喜的雨澤;它帶來異國夏日的炎熾;它帶來金戈鐵馬的喧囂;它更帶來生命雋永的脈動。」 她忽然興奮地看著旱魃:「我真希望有人能攪了這裡千百年來不變的寧靜!」


旱魃詫異地眨著眼:「妳… 妳希望疏勒不得安寧?」


艾瑪荅拉起裙襬,在濛濛細雨中踮起腳尖輕輕轉了兩圈:「我不得不這麼希望。」
她的身影像一片柳葉,沒一會兒就飄到棧道的另一端。 左手遮在耳後,她大聲地對旱魃喊:「你聽!」


旱魃很用心地豎起耳朵聽。 直到艾瑪荅喊叫的回音都消失了,他還在聽。 但很快地,他有了結論。 「除了妳的聲音、風雨的聲音,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沒錯,什麼聲音都沒有。」 艾瑪荅失望地站在天地之間的棧道上,臉上已經沒有適才孩子般的表情。 「疏勒太孤寂。 它於這個世間,就如同一座死城。」
她面向東南方,像一隻心神已在千里之外,實際上卻斷了羽翼的孤雁。 「這裡沒有蟲鳴鳥叫;這裡甚至沒有駝鈴叮噹的聲響。 好似花若開了,你都能聽見它綻放的聲音。 疏勒一直以來就長眠於它自己的沉靜裡,沒有醒著的時候。 我很怕… 我怕自己就這樣隨疏勒悄悄地死去。」


艾瑪荅不甘平凡的話語與天邊的驚雷同時擂著旱魃的心房,使他突然覺得自己嚮往安逸的生活是有罪的。


艾瑪荅走到棧道邊,雙手握緊扶手,幽怨地望向千丈深的山壑下:「…我還討厭這樣的高度。 懸空的棧道下,除去雲霧,什麼都沒有。」 她不輕不重地踏著架成棧道的木板:「你瞧,我們腳下踩著的不是土地;這令人心裡多不踏實,你不覺得嗎?」 在旱魃還沒回答之前,艾瑪荅大力拍向扶手,低喊著:「我恨疏勒的不實在! 我一直都恨!」


旱魃無言,因為他很清楚地瞧見艾瑪荅的恨,從裏到外。
若說疏勒是一座冰宮,艾瑪荅則是一直孤獨地對自己說別怕冷的困獸。 這種被冷怕的恨,迫使人渴望玩火。


艾瑪荅回復了平靜,笑得卻不像個玩火的人。 「對一個陌生人的你說這些話,你不會認為我很奇怪嗎?」


「不會。」 見她的髮上、周身全是雨珠,旱魃把傘還給她。 「若是我長久住在這裡,我恐怕也會恨這種死寂。」


艾瑪荅沒有接過傘,她決定讓旱魃替她拿著傘。 「所以疏勒該醒了。 這也算是一種物極必反的趨勢吧?」


「妳真的不會後悔吵了疏勒的寧靜?」 旱魃似乎明白命運要他做什麼了。


「為何要後悔? 我沒見過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我也沒試過在大海裏划槳。」 艾瑪荅指著遠方:「如果將來我有機會一試… 我絕對不會放過這種機會。」


旱魃順著她的手看向遼闊的天地,他覺得這小女子的志向比他的還高呀。 「呵呵… 我想妳一定在尋覓一位敢陪妳玩火的人。」


「難不成你敢?」 艾瑪荅挑釁道:「你的志向只有替你爹報仇而已,你的馬蹄能到之處也許只在西漠罷了,然後你會躲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過完餘生。 這樣的你敢在世上放火麼?」


「妳就敢嗎?」 旱魃這才知道人的野性不堪撥挑。


艾瑪荅很喜歡眺望遠處;她的目光似乎一直以疏勒為中心向外延伸。 「魔劍道膜拜掠奪,魔劍道的太子也將在世上引燃更熾烈的戰火。 而我,要與他爭鋒、要奪下魔劍道的所有,踏踏實實地立於這個殘酷卻精彩的天地之間。」 最後,她驕傲地問旱魃一句:「現在你說我敢不敢?」


電光從天際劃過,將旱魃很複雜、很混亂的心思照得異常清晰。 他非常感謝上蒼讓他遇見她,使他有了爭天下的理由。 為她。
「我相信妳敢。」


艾瑪荅很高興遇到一位不會嘲笑她的夢想的知音。
她伸手接住由旱魃握著的傘緣滴下的雨珠,媚笑如顫動的枝梢卻富含心機:「那你可願意… 做未來的祭司大人的侍衛?」


旱魃恭身,毅然道:「草有來年春,人有鴻鵠志;我訶羅氏又豈能沒有向上爬的意願?」




那一日,午後的雷雨洗滌著我的心靈,把白靄靄的害怕沖到忘川裏。 震山動嶽的響雷是我從世俗禮教中解放的心跳;綿密柔長的雨絲沾著我天生的野性紉合失去害怕的縫隙… 這樣的我,將依附她而存在。 我不再擔心戰火會攪碎疏勒的寧靜,因為她不愛平凡的靜寂。 …原來我同她一樣叛逆。
為她的想望,我拋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條,只因先放手才能再緊捉…


蒼天,對於我倆天真的野心,您可會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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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深秋,山裡的楓葉任時序的畫筆將它們染得黃橙紫紅。 金風過,彷見成千上萬的繽紛彩蝶飛舞或停駐… 似乎對生命曾經存在的感動比生命消逝的感嘆來得多。 只是,一旦秋盡、蝶殞… 滿林枯枝又將構築成何等虛幻美麗的荒蕪?




「旱魃,你可知我為什麼約你來此地?」
「屬下不知。」


少女背著手、低著頭,慢慢地在原地繞圈子走。 「這裡沒有其他人在,你不需要自稱「屬下」。」


旱魃拱手道:「屬下不敢踰矩。」


少女抬頭盯著他的雙眼,很用心地。 「可是… 你對妹妹就不見得自稱「屬下」誒。」


旱魃無以反駁,因為他跟艾瑪荅在一起時確實不會太拘泥於彼此身份的問題。


艾瑪伶深吸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猶豫著是否該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她越是遲疑,越發低著頭在原地踱步。


旱魃看了艾瑪伶的舉動,只有滿心奇怪。 「大小姐… 請問您到底為什麼約屬下來這裏呢?」


艾瑪伶像小貓受了驚嚇一般地看向主動發問的他,兩頰的飛紅迅速擴散至滿臉。 「我… 我… 因為…」 平日處事果決的她竟然說不出那句心裡的話。


被艾瑪伶的吞吞吐吐折騰著,旱魃開始有些心急。 「…因為什麼呢?」


「因為…」 勇氣才剛冒出頭,羞怯又成了劊子手。 但她左想想、右想想,心知不能杵在這兒一輩子,遂再次鼓起勇氣,很快地說:「因為我喜歡你!」


旱魃被嚇到了。 他壓根兒沒想過艾瑪伶約他出來是要向他訴情衷的,所以他被她的突兀嚇得兩眼圓睜。


旱魃沒答話,這使艾瑪伶困窘地站在當場、手心直冒汗。 可她不想被尷尬殺死,所以她乾脆拋開矜持,漲紅臉,直接問:「喂,你… 你是怎麼想的?」


旱魃似被雷忽然劈醒了,但這次換他說話支支吾吾的。 「這個… 嗯… 我…」


「我什麼? 我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一年了,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感覺?」 反正心事已說出,艾瑪伶也不怕把話全說白了。


旱魃的眼神開始向左右飄移,心裡與臉上滿滿寫著不安和抱歉。 「對不起… 我對妳沒有男女之情,我只當妳是祭司大人的大小姐…」


被自己心愛的人拒絕是難受的;艾瑪伶很想立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可她沒有這麼做,因為陣陣心痛刺得她手腳無力、眼眶泛紅。
第一次喜歡上一個男人… 憑著艾瑪伶溫柔明豔的外貌,她不認為自己會俘虜不了對方。 然而,她知道這次自己的勝算不大,只因對手是她的妹妹。
雖然她覺得勇敢說出自己的感情總比對方一輩子都不知道的好,但真獲得預想中的答案時,她的失落感仍舊令自己痛苦。


艾瑪伶的心口疼得發冷,表面還得故作輕鬆:「我明白… 我會祝福你。」


「很對不起…」
拒絕她,旱魃的心裡亦有一絲內疚。 他曉得艾瑪伶對他非常照顧… 奈何他早答應陪另一人玩火,又怎能長伴眼前人?


「別說對不起。」 艾瑪伶假裝堅強地揮揮手:「是我的話造成你的困擾,該說抱歉的人是我。」


「不…」 旱魃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卻覺得他應該要安慰被自己傷了心的人。


「你什麼都別說,我不會想不開的。」 艾瑪伶抹去兩頰的淚珠,笑給他看,證明自己不是軟弱的愛哭鬼。
「我先走了。」 不待旱魃發話,她已扭頭向楓林外走去。




在艾瑪伶離開楓林後,旱魃亦接著離去。 然而,他們兩人都沒有發現離自己不遠處的樹後另有一雙秋水明眸在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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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大伙兒找妳找了老半天,原來妳在這裏。」


旱魃記得在他去赴大小姐的約以前,艾瑪荅是在書齋裡等他的。 熟料等他回來後,艾瑪荅卻不見了,連午飯時間都沒有回來。 他心裡著急,便召集祭司殿的衛士們幫他一起找,可直至天都黑了仍是遍尋不著。 沒想到現在竟在棧道上碰見她,旱魃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 但高興歸高興,旱魃還是忍不住唸她幾句。


「以後妳別單獨亂跑,帶個人陪著妳,免得眾人擔心。」


艾瑪荅倒是充耳不聞,一句話也不應和,只是望著黑幕中的繁星。


旱魃察覺她的異狀,緩緩走至她身邊,仔細看著她的臉、她的眼、她的眉。
「…妳怎麼了?」


艾瑪荅轉移視線,看向東南方的富饒平原與廣闊大漠,在她的想像中。


旱魃清楚艾瑪荅有心事,不然她不會一整天都避開他們。 只是艾瑪荅平日都會把自己開心的、不開心的事告訴他,何以今天卻反常?
「妳到底怎麼了? 有事就說出來,大家還能幫忙想辦法解決。 妳若不說,我可猜不透。」


艾瑪荅幽幽地一嘆,無精打采地道:「旱魃,你可還記得我們初相識時我跟你講的那個願望?」


「當然記得。」 若不是要圓那個願望,訶羅‧旱魃不會甘心當一位祭司的侍衛。 若不是為了許下該願望的人,旱魃我不會做女人的下屬。


「我說我要與他爭鋒、要奪下魔劍道的所有,踏踏實實地立於這個殘酷卻精彩的天地之間。」 艾瑪荅將手伸得高高的,似乎想摘下天上的星星。


「妳確是如此說的。」 如果可以,旱魃會連月亮一併摘下來送給她。


綠色的眸子斜瞟了他一眼。 「那你可還願意陪我實現這個願望?」
旱魃把手放在胸前立誓:「我願隨時效勞,只要妳開口。」


聽到旱魃的誓言,艾瑪荅淡淡地笑了。 這淡淡的笑很溫柔,卻含有深深悲慼的色調。 在她欣喜自己終於下定決心取天下之時,她緊緊皺著眉。
「『想要天下,先得權力』…。 旱魃,獻上姊姊的人頭做為實現我倆的野心的祭禮吧。」


旱魃忽地睜大眼,一把抓住艾瑪荅的手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妳瘋了不成!?」


艾瑪荅的反應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想得天下者… 本就是瘋子,不是麼?」


「她是妳的親姊姊呀!」
「她是戎盧國未來的主祭司,而我不是。」
「她不會妨礙妳得天下!」
「但她已經妨礙我得權力。」
「妳一定是中邪了!」


艾瑪荅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大人的世界充滿謊言與不義,孩子當然也得學會殘忍與欺騙。 我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胡言亂語!」 旱魃甩過頭,恨恨地握拳、恨恨地嘶吼:「我不會幫妳成為弒親的罪人!」


艾瑪荅輕輕地拉扯旱魃的衣袖。 在他回頭看她之際,她問:「難道你立的誓全是謊言,你愛上了姊姊?」


「妳在胡說什麼!?」
「我胡說? 你若不愛姊姊,為何不捨得殺死她?」


「我真的不愛她!」 艾瑪荅認真的眼神與語氣使旱魃有些害怕。 他怕艾瑪荅不再信任他、不再需要他。


「空口無憑。」 艾瑪荅在她漂亮的臉上綻出一朵驚世駭俗卻絕美的笑花。 「…殺了姊姊證明給我看吶。」




那一日,沙沙低語的楓葉不再是舞盡生命的彩蝶。 它們曾為冉冉昇起的翔夢,卻於此刻化作毀滅的火種。 遠遠望去的楓林,紅似一場席捲天下的妖火。 而大火之後,該是遍地焦土,只餘灰燼與荒蕪…。 原來泛黃的不是秋意,而是心境業已荒蕪。


我曾問姊姊願不願意把主祭司的位置讓給我… 妳笑笑地沒答應。 如今妳說妳喜歡旱魃… 那以後妳心裡最在乎的人還會是我嗎? 妳將來會幫旱魃圓夢而非幫我? 我不要。 不要!!


為我天不見容的願望,我對多年的姊妹情誼放手。 可是,放手後… 我還會擁有什麼?


姊姊,荅妹的矛盾與害怕,妳願否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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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將盡,風雪暫緩凶惡的狂吼,讓月娘得機探出雲間。 只可惜… 撒照大地的銀白光芒,柔亮卻沒有溫度。 空氣中的冷寒,依舊塞滿各個角落。 所謂光明的指引,只是假象。 我能為此悲傷嗎?
寒冷的氣溫,鎖起萬物的生機,凍住溫熱的心腸,亦扼緊我的咽喉… 無法呼吸……
我有權力為此悲傷嗎?




月光下,裝飾雅緻的繡房裏,一名黑衣、蒙面的男子使勁地扼住艾瑪伶的脖子,使她不能呼吸也無法言語。 艾瑪伶暴睜美眸,兩腳發狠似地猛踹、猛踢,十指深深陷入正掐在她頸上的手臂中。 她害怕的淚似教微凸的眼所擠出;她紫紅的臉色似為大張的口在表達羞憤。


救命! 我不想死!!


艾瑪伶使盡所有的力量拼命掙扎,將黑衣人手背上的肉都抓出十道鮮紅的血痕。 黑衣人忍不住這突來的劇痛,一下子鬆了手。 而艾瑪伶趁機滾下床,慌張地往妝檯爬行。 黑衣人見狀,立即拔出腰間的短刃,狠狠地往艾瑪伶撲過去! 艾瑪伶一邊高聲呼救、一邊抓起放在妝檯上的飛梭抗敵。 銀光一閃,恰巧纏住黑衣人的右臂,牽制他的進擊!


「你是誰? 為什麼要刺殺我!?」 得到喘息的空隙,艾瑪伶狂亂地向刺客吼叫。


黑衣人不發一語,只是眼珠子稍微泛紅。 他猛揮動被纏住的手臂,想掙開礙事的鋼索。


艾瑪伶緊扯住鋼索的另一端:「我跟你有仇嗎? 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我!?」
心緒一轉,她忽然眸子一亮:「還是說… 是有人派你來殺我?」


黑衣人見鋼索難斷,乾脆直刺艾瑪伶,先達目的再說! 艾瑪伶收回補缺梭,袖裡箭跟著連發打出! 黑衣人撥擋來勢,翻身一躍,落在艾瑪伶的身後。 艾瑪伶旋掃黑衣人的下盤,補缺梭同時劃向他臉上的黑布巾! 黑衣人腳下未站穩,一時閃避不急,黑色的頭巾被劃破一個口子……


艾瑪伶看到頭巾下的髮色是  橙紅色的。


她瞪大眼睛盯著黑衣人,因為她不肯相信自己所見。
黑衣人則是趁艾瑪伶恍神時,兜頭就給她一刀!


「啊!!」 淒厲的哀號聲響遍整個黑暗的空間。


正當黑衣人打算再補她一刀送她上路時,一群武裝的侍衛破門而入! 黑衣人見事跡敗露,遂由窗口竄出。 領頭的侍衛即刻派遣十多名同僚追去,自己則與五名侍衛留下保護大小姐。


「大小姐,屬下等護援來遲,屬下等該死!」 領頭的侍衛如是說,其餘五名侍衛亦同他一起單膝跪地。


艾瑪伶捂著右邊的眼、眉,一句話也不答。 鮮血由她的指縫間、手掌下滑落她慘白的臉,滴上她的前襟,但她只顧著想令她混身冒冷汗的事情。


領頭的侍衛見大小姐傷勢不輕,即刻下了命令:「你,快去通知祭司大人。 還有你,速傳祭殿郎中來此!」


而後,艾瑪伶什麼都沒有聽見了。 她只知道有一群人亂哄哄地在她四周來來去去;有的扶她回床上坐好;有的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有的問東問西;有的則頻頻拭淚。


她不明白… 其他人在哭什麼? 想要她的命的人是她從小呵護到大的妹妹及婉拒她的愛意的男人吶… 是她最親愛的親人及她願意默默戀著的男人啊! 她自己都沒有哭,其他人是在替她難過什麼!? 他們哪裡懂得該難過的是什麼!!


艾瑪伶,披散頭髮,滿身血污,彷若與周圍的所有人存在於可見卻不可觸的空間… 一個人任心碎的淚水混著血  在惱海裡蓄積起憤恨的汪洋。




「稟告祭司大人,大小姐怕是受驚太深,才會不自主地淚流不停…」 診視完大小姐的傷勢的祭殿郎中是這樣向艾瑪伶的母親稟報的。


這些,艾瑪伶都聽不見了。 她只記得當她再次開口說話時,說的是---「母親大人,伶兒已不適為戎盧國主祭司的第一人選。 伶兒自知無才無德以擔此重任,願讓荅妹接任戎盧國主祭司一職。 伶兒今後願代妹妹擔任阿克蘇城的城主,還望母親大人替伶兒求國主成全。」
而這是她遇刺七天後的事…


不消幾日,艾瑪荅正式獲封為戎盧國的主祭司。 艾瑪伶則於同日遷往偏遠的阿克蘇城,受封為阿克蘇城之主兼戎盧國的副祭司。 姊妹倆,一東一西,再難相逢……




那一日,是無風也無雪的夜晚。 奇怪的是… 春日都將來到,為何天候仍是酷寒至極? 淚水化為冰柱,扎進天真與溫良的心窩;這使向來堅強的我… 害怕嚴冬。 我還有沒有權力為自己的懦弱悲傷?


荅妹曾問我願否把主祭司之位讓給她,我當時笑笑地拒絕了。 拒絕,不是因為我捨不得權位,而是我願代她雙手沾血,只讓她享受願望成真的喜悅。 可是荅妹不明白做姊姊的苦心… 荅妹為權位而不要姊姊了。
妹妹啊… 如果膜拜野心、追求權力才是妳最重視的興趣… 那姊姊從今起得對情義放手,否則我沒有資格陪妳玩下去。 我怕妳一個人走這條路… 太孤寂。


荅妹,姊姊今日的決定,妳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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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秋分,山道上已鋪滿了厚厚的落葉。 馬車的輪子輾過曾經美麗的枯屍,它們發出脆弱且傷心的嗚咽。 只是… 曾幾何時… 我竟習慣聆聽蕭瑟的悲哀。
遙遠歸途中的搖搖晃晃,無法搖散我凝固已久的怨懟,更無法動搖我建立起的意念。 在沒有黃菊與秋棠夾道歡迎的情景下,我再度接近白得沒有舊誼的故里… 祭奠我的傷痛。




「阿克蘇城城主駕到!」


清亮的唱名聲隨山風刮過殿外,再傳進滿是白花佈置的靈堂中。 艾瑪伶神色肅穆的,在四名奴婢的引領下踏進祭殿。 原本跪地誦唸經文的艾瑪荅也於此時起身,迎接氣勢非凡的來人。
「姊姊,妳回來了。」


艾瑪伶只向她先點個頭,就接過侍者已點燃的香,給娘親的靈位上香跪拜。 而後她走到靈柩前,默默地注視娘親的遺容好一會兒,跟著拜倒於地、不住叩頭… 各個叩在地板上。


跟在她身後的艾瑪荅見到姊姊的異狀,立刻過去拉著她的手臂,阻止她。
「姊姊,別再磕頭了,娘親不會復活的!」


艾瑪伶抬頭即用哭紅的眼瞪著她:「妳明知人死就不再復活,那妳為什麼不在娘親病重時即差人通知我,讓我連娘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著!?」


艾瑪荅一身素白,連答話的口吻都很素白。 「…娘說不要。」


艾瑪伶霍然起身,丟下一句話就往外走。 「那我現在就回去!」


艾瑪荅卻突然抱住她,像個六神無主的孩童般哭了起來:「我已經失去娘親了,姊姊… 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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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鳶閣偏廳]


好容易等到艾瑪荅不再抽抽噎噎,艾瑪伶遞上一杯茶給她。 「別哭了,都已經是當主祭司的人了,還可以在外人面前這麼失態嗎?」


艾瑪荅用熱茶杯溫著手:「看到姊姊要走,我控制不住那股害怕的感覺…」


…還會害怕嗎? 艾瑪伶可是這樣問過自己的。 但在她離開疏勒的那一日,她就已經不害怕了。
「傻妹妹,姊姊也只是在氣頭上,怎會真的在這時候撇下妳不管?」


艾瑪荅低著頭喝茶,眼角卻不時偷偷地注意著姊姊的表情變化。 隔了一會兒,她似乎確定姊姊沒有在怪她,才敢開口:「…對不起。」


瞇著眼,艾瑪伶意味深長地問:「為什麼說對不起?」


艾瑪荅吐吐舌頭,揀最不痛不癢的問題說:「為娘病重卻沒有早一些通知妳…」


「算了,既然是娘的意思,也就不是妳的錯。」 艾瑪伶轉身面向窗口:「錯的是我,讓娘失望了。 所以她不想再見到我… 也是應該的。」


「娘親不會對姊姊感到失望的,更不會不願意再見到妳。 姊姊莫要瞎猜。」 艾瑪荅眼神閃爍,試探性地接著道:「只是我們都不明白… 姊姊當年… 為什麼自願去阿克蘇那種偏僻的小城?」


艾瑪伶側過身,綠眸直勾勾地瞅著她:「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勝任主祭司一職。」


艾瑪荅語帶保留地道:「姊姊認為妹妹就有這個能力?」


艾瑪伶貼近妹妹的身邊,帶著壓迫感。 「難道妹妹認為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嗎?」


艾瑪荅不敢回答。


銀鈴般的笑聲突然散在偏廳裡;是艾瑪伶自己先化解了僵局。
「別提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咱們是姊妹倆,誰當主祭司還不是一樣?」


「嗯,姊姊說得對。」 除了這樣回答,艾瑪荅也不敢多說什麼。 她只能冀望姊姊確實不知道某些事。


艾瑪伶望望廳外:「對了,我都回來這麼久了,怎麼沒看到蓉嬤?」


「哦,蓉嬤年紀大了,我讓她返鄉頤養天年。」 艾瑪荅四兩撥千斤地擋掉後續的追問。


「是這樣啊…。」 艾瑪伶在唇角掛起一彎略帶森冷的笑,因為她證實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蓉嬤是艾瑪荅的乳娘,從小就看顧她們姊妹倆,算起來是跟她們非常親近的自己人。 但是,就在艾瑪伶遠赴阿克蘇當城主後的某一天,蓉嬤收拾包袱從疏勒逃跑了。 既然是「逃」,必定是有人會對她不利… 可蓉嬤終究難逃一死。 只不過很湊巧,她是在艾瑪伶的面前嚥氣的。 而她在死前告訴了艾瑪伶一個天大的秘密。 這下子… 艾瑪伶可就更加確定妹妹的絕情。




隨著回想越深入,艾瑪伶笑得越美,即使艾瑪荅滿腹疑惑地瞧著她。
「真是遺憾… 蓉嬤返鄉了,無緣得見。 姊姊我可是很掛念她的。」


艾瑪荅隨口應著:「姊姊請寬心,蓉嬤在老家會過得很好。」


「嗯… 那我就放心了。」 艾瑪伶的手指在桌面上畫著圈子,眼睛卻帶著異樣的神采注視著妹妹。 「其實我這次回來,除了弔忌娘親,尚有一事想跟妳談一談。」


艾瑪荅愈加不懂姊姊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是什麼事?」


站起身,艾瑪伶輕移蓮步至窗邊:「妹妹不是有個願望… 想權傾天下,像魔劍道的太子一般受百官擁簇?」


艾瑪荅很小心地答覆:「沒錯,我是有這個願望。」


「妹妹不覺得這個願望小了一點?」 艾瑪伶優雅地理著雲鬢:「像他有什麼好? 妹妹為什麼不超越他,直接把目標定在奪得天下?」


艾瑪荅微微蹙眉:「…姊姊是有備而來囉?」


「我說過會幫妳完成心願的。」
艾瑪伶的處事原則之一是「說到做到」,雖然這不是一個事事皆能說到做到的人生。


既然提到自己有興趣的事,那聽聽又何妨? 艾瑪荅也不囉嗦,直接問道:「姊姊有什麼好建議?」


「魔劍道正勢如破竹地往它的四周拓展版圖,想必此時的誅天是無暇為太多事而分神的。 倘若他的寶貝兒子在這時候突然死了… 那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 艾瑪伶歪著腦袋想。


「絕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局面。」 艾瑪荅開始盤算著:「要是闇蹤死了,誅天必定方寸大亂,我方正可趁機收拾魔軍。 到時候我們就能以魔劍道為根據地,向中原武林進軍! 不過… 魔劍道的戒備向來森嚴,想刺殺闇蹤恐怕不容易。」


艾瑪伶可不這麼認為。 「魔劍道的外圍戒備確實森嚴,但獨獨太子殿的守備是放空城的狀態。」
艾瑪荅顯得有些驚訝:「姊姊如何得知?」
艾瑪伶笑妹妹犯糊塗:「唉~ 六王爺已經成功混入魔劍道內部囉。」
艾瑪荅輕拍自己的腦門:「真糊塗,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那姊姊打算怎麼做?」
艾瑪伶說得簡單:「派人先去探探底。」


「為什麼不直接請六王爺動手? 六王爺武功高強,又近在魔劍道內,他刺殺闇蹤成功的機率不是最大?」 艾瑪荅連說帶比,急著要姊姊贊成她提議的人選。


艾瑪伶搖搖頭:「殺雞焉用牛刀呢? 六王爺是咱們好不容易才安插進魔劍道的細作,替咱們探聽魔劍道內部的消息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務,若是現在就暴露這個佈局… 以後誰來替咱們對付誅天?」


小不忍則亂大謀;是以艾瑪荅選擇妥協。 「…那姊姊可有刺客的人選了?」


艾瑪伶神神秘秘地說:「有,六王爺以前的手下--- 「陰山蛇劍」邵青、「九環霸刀」寇仇祿。 」




那一日,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雁鳥成群南遷,松鼠還在忙著囤積冬糧… 一切看起來都相當風平浪靜。 然而,誰能預料下一刻的世局會是如何的風起雲湧?


倘若人生是戲,我希望它上演的是高潮迭起的連檯好戲。 假使我的這場人生就是戲,我怎能不期許自己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角兒? 故此,我為將來埋下嘔心瀝血的伏筆…
為配合妹妹別出心裁的好戲,我不得不放下無用的身段與自尊,只願將來搏得滿堂喝采。


荅妹,姊姊將來功成名就之時,妳可會替我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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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立春過後,避冬的動物們紛紛走出巢穴,為大地欣欣向榮而歡慶。 雲走得和緩,風也催得不急,與春來秋去的候鳥併肩遊歷。 而逐年蒼老的我… 還能陪主上走過多少日暮晨曦? 又能伴小主子看過多少冬雷夏雨? 因此我重視與他們同喜同悲的每一刻、盡我最大的無悔忠誠…



「太子殿下,請您停一會兒。」 暗藏關懷的沙啞聲調總是這般有禮,即使對方只是個孩子。


闇蹤鬆鬆領口,老大不願意地停下腳步,回頭白了叫住他的人一眼:「右護法還有什麼事麼? 典禮已經結束了。」


右護法當然知道小主子的不耐。 「不是什麼大事,只是…」


「只是什麼? 是本太子剛才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還是本太子又做了讓魔父臉上無光的舉動?」
闇蹤認為自己的不耐煩是應該的,誰叫一群人在四更天就把他吵醒,還擺弄他到大典結束… 要不是為顧全魔劍道的面子,他早就翻臉離席了。 現在,他好不容易乖乖挨到典禮結束,右護法又想怎麼樣?


「不,太子殿下誤會了,您一直表現的很出色哦。」 右護法趕忙安撫小主子的情緒。 「老臣只是想送一樣東西給您當立儲的禮物。」


受人誇讚,小闇蹤一臉意氣揚揚的樣子。 當他聽到有禮物時,他那略帶嫌惡的眼神瞬間變得閃亮。 「哦? 你要送本太子什麼禮物?」


右護法本想賣個關子的,但他又怕小主子那晴時多雲的心情會突然下起偶陣雨… 所以他還是早早拿出禮物吧。 只見他從袖裡拿出一把黑不隆咚的東西,捧在手裡獻到闇蹤的面前:「小主子,願此匕首能保您永世平安。」


小闇蹤一臉稀奇地接過匕首,一邊把玩、一邊打量。 好東西他是見多了;什麼鑲金帶銀的、寶石、瑪瑙、翡翠、珍珠的,可那些他早就看膩了。 但這把匕首很特別… 一體成形,毫無接縫;除了紋飾,沒有多餘的珠光寶氣;雖然通體烏黑,卻又隱含內斂的青光。
「哇… 它很漂亮啊。」 得了寶貝,小闇蹤立時換上一副大晴天的好心情。


「您喜歡嗎?」 看到小主子開心的笑臉,右護法也覺得開心。


小闇蹤猛點頭:「喜歡,非常喜歡!」 還順手比劃了兩招。


右護法摸摸他的頭:「太子殿下,您以後就天天帶著這把匕首,讓它隨時保護您的安全吧。」


小闇蹤難得沒對別人把他當孩子看而生氣,僅是輕輕點個頭。 「嗯,謝謝右護法,本太子會很珍視它、天天帶著它,絕不會弄丟的。」


右護法蹲下身幫闇蹤整理衣衫:「太子殿下請記住,這把匕首可以丟失,但您的命才是真正不容丟失的,懂嗎?」


小闇蹤有些羞赧地嘟著嘴:「懂,本太子會記住右護法不會讓本太子丟掉性命的,因為你送的匕首會保護本太子。」




右護法和藹地笑了。 「這就對了,老臣會永遠保護太子殿下的。」


那一日,陽光曬得人心頭暖暖的,好似我的心裡從不曾結過冰霜… 但我不喜歡自欺欺人。 縱使世間的路是天晴氣朗,也不代表一生的路會是康莊大道… 所以,假若主子將來要走的路並不平坦,我會替他清除所有障礙。
…別怪我太寡義薄情。 為了讓主子們過得安穩,我對自己的良心放手。 只是,一旦失去良心後… 我就顧不得別人的茶飯吃的安樂否。


主子,臣下的苦衷,您都明白麼?









【緊握衷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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