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六】


權勢是什麼?


是昊天罔極的黃沙所閃爍出的榮耀,以海市蜃樓之姿惑眾的無垠前景。
是盈千累萬的流沙所陷落成的黑洞,以翠羽明璫之態誘人的浩淼泥沼。


權勢是什麼滋味?


是鬥爭時的廝殺甜美,是一方勝利時而獲得獎勵的喜躍,更是自命清高之人所鄙棄的腐爛芳香。
無論被承認與否,它總能由字的形式破格爬出,鑽入心間最不屑的地帶。
那股酸癢…… 不想與人分享。




[誅天、魔劍道裡坐井觀天的小兒… 我該不該如此嚇你們…?]


每每思及此,艾瑪荅總會開心地咯咯嬌笑,適合她花樣年華的笑法,卻不是與她年齡相襯的想法。


「祭司大人,“耗子”那邊有消息傳回。」 來人恭敬垂首,雙手遞上一段細小竹管。


「嗯…」
收起好看的笑顏後,她就是一株危險的刺麒麟。
橙紅的剔透小花有著金黃的蜜蕊,開在細瘦橫陳的枝幹上,以針尖恫嚇取代親切友善的葉片,多刺。


從竹管中取出小小紙箋,漂亮的綠色眸子沒放過任何一個潦草的字跡,而後,滿意的笑容又掛回她粉嫩的臉上。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 保守的估計。
「如順水推舟啊,太好了!」 將紙箋慢慢撕成粉碎。


艾瑪荅橫臥在香妃榻上,一口氣將手心中的細碎紙花吹成一片飛雪,輕鬆自若的神態顯示她心情極好。 「你知道這次魔劍道派那員大將出任總帥嗎?」


「還是那常勝的修羅太子?」 不作他人想。
「真可惜… 不是哪。 是那從未謀面的“月宮花”哦…」 打趣的調調。
「這豈不是天助我也? 那小子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 喜出望外。


「也許是誅天太小看我們了,不過…」 艾瑪荅拍掉落在榻上的殘破紙片:「…別高興的太早。 他可能才是魔劍道深藏不露的祕密武器。」


艾瑪荅的媚眼如蝴蝶亂飄。 「火速通知最前線的山魈不必固守第一防線。 若對方採取正面交鋒,而實力又與我方旗鼓相當… 則退。 誘敵至第二戰線---「癘瘴林」後,按兵不動即可。」 手指不時來回輕敲身下的雪狐皮毛,彷彿一切均在她的掌控中。


「是,屬下即刻去傳達您的旨令!」


看著自己得力的左右手以驚雷般的速度消失在她面前,艾瑪荅實在很欣賞他的辦事效率,所以她又忍不住漾起真心愉快的笑容。
另外,她也為其他事而異常高興。 那怕是現在告訴她天塌下來了,她還是可以笑著叫別人幫她頂,因為… 她不想錯過兄弟鬩牆這齣戲碼所引發的連鎖效應。


她可是盼了很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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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答答的夜雨在厲風的協送下從敞開的六角景格子窗侵入,佔據著披覆錦緞的椅面、光滑的白石地板,一片溼。
依舊空盪的少子殿,天人自以為憐憫地用能亂人心田的雨聲灌注祂無知的恩澤,殊不知… 白衣潛意識裡… 害怕看到雨,因為,當他認識到何謂地獄時的前一天晚上… 也是下著令人心慌的雨。


看似紋風不動的他正盯著一幀圖發呆,猶如那日黑衣送他這幀圖時一樣的神情。
皇弟習慣性的高揚語音又在他耳邊恍惚重複著那天的景況……




『怎麼… 我畫得很糟嗎?』 撇撇嘴,小闇蹤難為情地問道。
『不是的…』 很含糊的回答。 …只是不太對勁。


白衣仔細端視畫中的美婦慈愛地牽著小童的手。 這幅畫… 是皇弟在聽說他不知自己的父母親是何人後而畫給他的。
人物是用柔和的「兼工帶寫」完成的;以工筆作畫之外,兼用點垛畫法。 背景中的山石,是先用乾墨鉤出輪廓,再以大斧劈皴加陰陽向背,後用淡墨染上重量,最終點上苔草使石的凹凸更加突顯。 綴飾的折枝墨梅是先將梅枝用沒骨法畫成,然後再以雙鉤法描出梅花。


如此費心的畫作,白衣心中溢滿濃郁的感動。
可再看看畫中的孩童…… 沒有細尖臉蛋,也沒有尖長白耳,他只是覺得很奇怪。


『為何… 我的頭髮… 是黑色的?』 闇蹤說這是畫我和我娘親啊……


黑衣臉頰浮起紅雲,偏過頭,刻意與皇兄的視線錯開:『呃… 因為… 作畫時不小心讓墨汁滴上了。 本太子又懶得重畫… 只好全塗黑啦! 你也將就一下嘛~』


對於這個回答… 白衣採保留的態度。 孩童的黑髮是用層層淡墨暈染成不同的深淺後,再以圭筆細細勾勒出髮絲的。 細膩的畫工… 絲毫看不出任何不該有的意外。


『你不喜歡… 就還給我。』 伸手想搶回它。
『怎麼會~ 我很喜歡啊~~』 避開這小土匪。


闇蹤的心思夠縝密,但,白衣也不差。 這拙劣的推搪之詞… 白衣只有一種想法……
[…皇弟只是作畫時太投入。 他何嘗不想見見自己的另一位親人? 打從他能認人起,就沒在人群中喚過任何人「母皇」。 想著,想著… 就把這牽著娘親的手的孩童畫成了他自己。 思念… 有什麼不對? 而不肯重畫… 是怕再也畫不出婦人慈祥的神韻吧?]




再三看著這幀圖,其實…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只不過是發生在皇弟十二歲生日後的第十一天… 距今僅是數月之遙。


會心地笑著,卻怎麼也擺脫不掉憂悒。
白衣現在想的不是這畫的主題,而是畫這幅圖的人當時真誠為他作畫的用心。
那個令他心疼的小鬼在送給他人生中最重視的一份禮物後的不久…… 竟然提劍找他拼命了!


在今日之前,劍理總是笑他太固執,而他也總是告訴自己--- 固執並沒有錯。 如果連他都承認闇蹤是修羅鬼,那他就真的再也變不回以前會裝傻的皇弟了…。


可如今… 固執真的沒有錯嗎?
以前會偷偷想著母皇的小傢伙,現在還有用多少時間去想他純真的夢?
以前心口不一的鬼靈精,現在又用多少時間在計劃他不能見光的未來?
以前會羞赧地笑的可愛娃兒,現在為何… 將自己的心埋了而不覺可惜?


畢竟我發誓守護的… 不是現在這個乖張的“太子殿下”。
答案…… 我只要真正的答案。


固執…… 到底是誰固執?




一個人的冥思… 很容易讓人找不到攀爬的繩索回他原先光明的世界……




「您又在看那幅畫了?」 構成繩索的唐突。
劍理像個落湯雞似的全身溼透,一回來就看到主子又在看他最寶貝的畫。 …要一個人不念舊有這麼難嗎?


「你查到了什麼?」 沒看他。 從畫裡,白衣能瞧見以前那個久違的皇弟。


放下手中的小包袱,劍理找來一塊乾布,先擦乾在滴水的濕髮:「事情是有蹊蹺。」


白衣像幽靈似地起身,將畫捲好,收藏於書櫃中,再轉身時已是胸有成竹的剛毅。


劍理一邊拭乾正在偷跑的水珠,一邊小聲告訴主子他所探查到的不合理,不時還比手畫腳地加強效果。


而白衣的俊容則越來越似寒鐵般的冷。 「你確定沒看錯?」


「怎麼可能有錯!?」 打開身邊的小包袱,展現他篤定的成果。


檢視完證物,白衣的笑也透起了薄薄殘涼。 「唔… 我不在魔劍道的這段期間裡,你要牢牢盯住他。 他有任何舉動都要儘快跟我聯繫。 若是他離開魔劍道… 就想辦法跟緊他。」


「嗯,沒問題!」 劍理有著受重用時的興奮。




此時,一聲撼地響雷引起白衣注視著屋樑頂。 沒半絲遲滯,他敏捷躍起,一彈指,解開劍匣扣,迅然取出異端劍,一個箭步竄出寢殿,翻身上了檐頂。 所有動作快到一氣呵成。


眼看在這下著大雨的夜裡還會出去“舒展筋骨”的主子如流星般奔出…
劍理覺得… 其實… 固執也是一種優點吧!?
像他… 可能就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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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白的身影在雨中流星也似地奔馳,急追前方的黑色人影,鍥而不捨。
順著長睫滑下的雨滴確實是一大妨礙,那使他不易分辨出來人究竟是誰。


一前一後的兩人之間始終有段距離無法拉近,白衣只好揮起異端劍準備攔阻這神秘人。
不料夜行人猝然回身擊出宏大掌氣,白衣身形移轉閃避開,卻也只在這一瞬間就失去黑衣人的蹤影。
白衣停下追蹤的腳步。 魔劍道裡有多少人輕功了得又掌力雄厚的… 他明瞭個七八分,但能有此實力卻讓他認不出身影的人…… 確實會是一大隱憂。




當他回過神並發覺自己已在太子殿範圍時,溫和的藍瞳淬著一層湛亮怒意。 ……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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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烏雲蓋月的掩蔽下,雪白飄忽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推門來到拘人魂魄的森羅殿,每次移動就印下一個水痕,彷若從暗無天日的水底爬上岸的討命冤親。 然而… 清俊如冰雕的臉孔卻不帶人間浮華的表情,看不出一丁點兒的不甘心。


撩起黑漆大床邊的薄紗帷幔就可以見到森羅殿主的安詳睡容。
烏黑的髮平順地鋪散在軟枕上;緊閉的羽扇長睫此時不想理會世間俗事;右手掌繞著染上討厭的顏色的紗帶;輕柔的絲被很隨性地裹在身上;毫無防備的睡姿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圖謀不軌的鬼差會篡位。


一道割裂天際的電光閃過,將垂立於幽靈臂膀邊的寒涼劍刃勾描出格外恐怖的銳利筆直。 映照在森羅殿主粉白脖上的刺目反光應該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卸下這掌權者的首級。 可是… 這麼做的動機在那裡?


冰藍的眼眸沉澱著他自己才知道的意念。
慢慢放下帷帳,幽靈一如他來時般的沉默又離開了,完全不想告知誰… 他來過。




就在殿門被闔上時,碧綠的寶石緩緩現出它的晶瑩。 森羅殿的主人怎可能不知誰來過他的領域?
秀氣的眉越來越彎曲,越來越糾結,深深對應著他艱澀的微笑。
…該怎麼笑才能表達他的失望?


不想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有窗外的淒風苦雨就足矣。
雜亂的雨珠一點一滴全落入了孤寂的心湖裡,打得湖面不住地顫慄,微微地痛著……


久遠前的那場雨… 下得殘忍,至今仍傳著偯偯餘聲,纏擾著。


老天爺的玩笑… 似乎永無止盡。
但他累了,真的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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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我信任的皇兄… 忍耐是有臨界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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