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四】


每往下挖深一寸,澄黃土石就被掏空一點,適合埋下的腐朽… 多一份。
每往上砌高一尺,靛青天空就被侵蝕一層,過於樸直的荒涼… 減一分。
宗廟的重建工程在悍勇王者的妥協下俄頃展開。 受景仰的傑閣崇樓卻在冤魂出沒的冥土扎根… 無疑是背地裡讓人譏諷的笑話。
白衣靜靜看著這笑話成形、茁壯,從他的少子殿。


將目光由大興土木的舊太子殿空地收回,能讓他多看兩眼的理由是--- 闇蹤有時會出現在那裡。 視察進度嗎? 如果這只是他一時興起的叛逆… 他為何那麼認真?


太多太多古怪迷霧圍繞在闇蹤身邊,白衣耐心地抽絲剝繭,卻總在盡頭看到另一個無解。
如果… 他能找到一個自認為合理的答案為其凶殘、荒唐的行徑釋義,那… 奇異的感覺應該就會煙消雲散;白衣試著這樣安撫自己。


他現在只希望闇蹤不是在進行什麼更可怕的計劃,真的不希望。




「唉……」 一聲拖著尾音的長嘆。


[嘆息… 是啊,真是適時表現出我的無奈。 我不是只喜歡空想,而是… 這繫鈴之人一見到我…不是甩頭走掉,就是半句話也不答。 這鈴… 該如何解? 我真想嘆氣。 可是……]


「劍理,大好天氣的… 你嘆什麼氣?」 自覺比他更有資格這麼做的白衣問道。
「唉~~~~~~~~」 更有意地加重尾音。
「能讓樂天派掌門人大嘆兩口氣… 必定是很不得了的大事囉~」 懶懶地說著煩悶時的挖苦詞。


「可不是嘛… 真是大事咧!」 劍理點著頭,很認同地說道。 原本低頭在地上找黃金的他現在一抬頭:「咦? 主子… 您在那兒啊?」


「離自由最近的地方。」 他一直認為能讓鳥飛翔的晴空是最自由的。


劍理退後幾步,把頭仰高了,伸手遮去過份驕縱的金色巨輪:「嗄? 主子,您又在屋檐頂練功啊?」回想起主子以前為了練好輕功而使少子殿的琉璃瓦換過不知多少片… 劍理就吃吃笑了起來,壓根兒不記得他自己也有份兒。
然而… 也不知何時開始…… 琉璃瓦沒再壞過。 劍理的笑容變得淡了。


「…現在是練“猜謎功”,不會再踩破瓦片的。」 白衣也笑了笑。 主僕倆總是明白彼此在想什麼。
「誒,還沒說說你那“不得了的大事”呢。」 白衣在殿頂低著頭俯視劍理,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


「喔~ 就是我那群倒楣的同僚們又要抽“閻王籤”啦!」 劍理很同情其他僕人。


「什麼是“閻王籤”?」 偏過身子,眨著眼,白衣不認為自己聽過這名詞。


「抽中帶有黑色籤記之籤的僕人就要去太子殿服侍太子。 他們認為… 那等於一隻腳已經踏入了棺材裡,故稱該籤為“閻王籤”。」 劍理壞壞地暗笑,等著看主子又要怎樣替太子殿下辯護。


「言過其實。 皇弟只是脾氣不好,這算什麼大事…」 竟然這樣損闇蹤。


劍理裝個吊死鬼臉,也不反駁,反正沒用。 ……果然,意料中的回答,只是少了一大串申辯。


可漸漸地… 白衣臉色越來越泛白,手掌收緊,似乎又握到那天夜裡在他手心中碎掉的東西。 “那個皇弟”… 他確實不認得。 如果闇蹤連他都可以殺… 那他應該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吧?
心死了…… 真的很可怕。



「是啊! 這樁不夠嚇人,但另一件事… 恐怕就絕~對~是~聞所未聞囉~~~」 嘿嘿~~ 笑聲中看戲的成份居多。
「哦?」 手撐著秀氣下巴,隨意應和。
「魔劍道被人反咬一口了!」 故意比個抓著某物狠狠咬下去的樣子。
「什麼意思?」 瞇起寶石藍瞳,不明白。


「戎盧國揮軍南下,已攻入我魔劍道領地了! 夠大的事了吧!?」 這次說的很正經。
……主子修養變好了,但是,對幽默的理解力也變差了。


白衣知道自己沒聽錯,所以他瞪直的雙眸… 不是逗人笑的反應。 再眨眨羽睫,他已換上了清醒的豹子般的精明。


劍理也知道自己沒眼花。 白衣像優雅的鶴張開翩然若翅的素羅大袖從檐頂輕飛而下,掠過他的面前,幾番縱身後已不見蹤影。
他開始後悔… 自己是不是太多話? …主子… 怎麼看起來更像一抹隨時會消逝的白煙?


不會的,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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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格子窗撒下的清亮像被精心切割後的碎屍,一片片井然有序地橫躺在地上、桌案上、批閱奏章的粗糙手上,無論怎樣焦躁… 都不會打擾它的安眠。
靜……。 窗外的風奔騰而過… 靜。 窗外的鳥鳴七嘴八舌… 靜。 窗外的人聲清晰鑽流… 靜。 外界的脈動絲毫不能改變這無言的沉默,那壓迫著焦躁的右護法,汗涔涔。


「魔皇… 您疼愛太子殿下嗎?」 右護法握著衣襬,忍不住出聲問道。


誅天沒猶豫地頷首代替言語,仍翻閱著邊疆的緊急軍情。


「那請恕屬下無狀…。 大張旗鼓地將太子殿下推入戰火中… 是您對親兒的疼愛方式嗎?」 右護法任冷汗順著乾癟輪廓滑入衣領。


誅天沒否認這帶有些許責備意味的問題:「應付這種小場面,蹤兒勝任有餘。 魔劍道的太子不能是個繡花枕頭。」


「那魔劍道的少子殿下呢? 他就該是個吃太平糧的瓷娃娃?」 右護法不滿太子殿下總得面對危險。


誅天動動眼皮,不屑的冷笑聲說明他無需向一個下臣交待他的想法。


「屬下斗膽請魔皇明示… 少子殿下到底是怎樣的一顆棋?」 右護法從來都不相信主上收白衣為義子只是單純地想多一個好看的擺飾品。


「一顆吾自己知道作用就好的棋子。」 誅天口吻冷硬,還是盯著軍情。


「您這次仍打算派太子殿下去迎戰戎盧國?」 見峻嚴的主上仍無動於衷,平常穩重的右護法也亂了章法:「魔皇,這次不比前幾次… 戎盧國的十萬大軍來勢洶洶啊! 您不擔心…?」


誅天暗鬱的臉色疾閃而過,依舊是沉默…。




「啟稟魔皇,少子殿下有要事求見。」
一名侍從的通報聲打散了右護法再追問的勇氣。


「讓他進來。」 誅天放下手中的軍情摺子。


白衣進入書樓後,撩袍,單膝跪下:「孩兒給魔父請安。」


「嗯,起來吧。 何事急於面見魔父?」 端起茶盞,淺啜香茗。


「請纓出戰。」 白衣一抱拳,並沒有起身。


誅天眸光一燦,眉角稍一牽動:「白衣… 你的心意魔父明瞭,可你…… 沒上過戰場。」 輕放下茶盞。


白衣心上颼涼,隨即堅定道:「難道魔父您不想知道自己蓄養的是一隻無用的家鼠,還是… 一頭強忮的豹子嗎?」


「吾很想知道這答案,可吾更清楚你的心思。」
「孩兒只想證明自己的能力。」


慈愛語調微頓,誅天帶著逼問的氣勢說道:「只是這麼簡單嗎? 事到如今… 為何你仍不死心? 你想先阻止闇蹤殺戮,而後伺機喚醒他的記憶。 可你想過沒…? 一旦闇蹤恢復其善良悲憫的個性,面對著雙手血腥的自己… 他的憾恨、慚愧能支持他活下去嗎?」


不等白衣回覆,誅天再次嚴厲闡述已扭曲的真理:「讓蹤兒再度面對那些他急於逃避的事實,白衣… 你現在正在做一件比吾當初更殘忍的事!」


誅天蒼勁的聲音是看不見的魔爪,掏進白衣私藏的唯一信念,使他隱隱作痛、讓他啞口無言地痛著,除了承受,無法反擊。


「吾承認吾以前也許錯了… 但,現今這條路卻是蹤兒自己選擇的!」 誅天無情地在白衣將死的信念上再補一刀。


「如果你能認清這個事實… 吾就讓你帶兵出戰,否則,勝利還是只屬於蹤兒的。」


此時書樓中只剩低泣的風聲、沉重的呼吸聲、戰鼓般的心跳聲還吵雜著… 再無其他。




「…孩兒知道了。 請魔父准許孩兒出征。」 假話。 騙別人也騙自己。


誅天不在意答案的真實性有多高,他只要知道白衣已明白他的意思就好。
「既然如此,魔父就撥給你十萬大軍,三日後出發,務必殲滅妨害吾魔劍道成長之害蟲。 吾要戎盧國的所有領地作為他們挑戰吾的報償! 只許勝,不准敗!!」


「孩兒領旨。」 白衣這才起身,在誅天示意下黯然離去。


剛將步出門檻,誅天叮嚀了他一句話:「白衣,有一件事你也必須牢記。 吾給蹤兒訂下的標準… 對你,一樣有效。」


剎那,白衣彷彿被抽走全部的生氣。 「是… 孩兒記下了。」
這次他不敢再躊躇,快步奔離這令他倍感無力的淵藪。




看到白衣帶走滿胸懷的愴然失落,右護法的心情突然… 變得很明顯的… 開朗。


魔皇的棋局… 動起來了……


可棋子真的朝吾要的方向移動了嗎…? 誅天問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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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草叢生的小山崗是鮮有人跡的幻魅之地。 痀僂的老樹找不到可供歇息的依撐,只得有苦難言地歪斜站立。 瘦桿與新葉交疊向上,在風的推波助瀾下,如萬千枯臂伸向天際抓取替死的渺小機會。 亂石堆出一個個無名的鎮壓,防止黃土下反撲的潛在可能。 空氣中的氣味… 隨心境而聞之不同。 不同深淺的腐敗。


一個突兀的藏青身影蠻力地耙深坑洞,每次舉起與落下的鐵鋤似都挾帶發洩的企圖。


白衣失魂落魄地漫步至這個亂葬崗,這裡埋下多少怨氣… 在他第一次迷路闖入時就已經數過,但,沒算清。
看著一身藏青衣著的男子的舉動,他懷疑… 魔劍道本身就是個弱肉強食的戰場,自然到沒有人認為那裡錯了。


「咦? 是少子殿下啊…」 發現身後有人的小廝連禮數都省下了。
「你這次在埋誰?」 雖然這些死人不會有墓碑,卻總該有人見證他們存在過。
「小澤。」 沒必要為已不會哭笑的人多介紹幾個字。


白衣看見旁邊另有兩座新土墳,似乎沒被埋下很久,墳上的草才剛冒芽。 「他們也是你埋的?」 指著那兩堆亂石標記。


「是。」 為死亡劃下簡短的結局。


「他們又是誰? 為什麼會在這裡?」 怕聽到答案,又很想知道。


「中間那個是寶弟。 在上次蒼旻殿舉行慶功宴那天… 弄髒了太子殿下的玄冕服,被罰在這裡思過…」 像說著不認識的人的故事般,輕描淡寫。


他又轉頭看著身旁草蓆下還未入土的小澤:「他,不知好歹。 在太子殿下面前說了您幾句好話,太子殿下叫他永遠閉嘴。」 然後續用鐵鋤指著左邊那座墳:「那一個,我也不認識。 我只知道… 因為他… 我抽中了“閻王籤”,接替他的位置。」


「唉…。 若不是那日您好心提點小的換掉紅色的透百合花,今日… 小人應該也躺在這裡看浮雲吧…?」 仍是無所謂的平靜。


聽完眼前小廝的精簡敘述,白衣只覺臉上像被人狠狠搧了一記耳刮子,麻辣滾燙卻又透心冰涼。
他總以為皇弟的冷酷無情只是種掩飾,可他大錯特錯…。
一些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小事就能成為殺人的理由…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只有他才在今日看清這殘忍的事實?





有一種藤蔓植物叫「蘢葛」,能依附著周遭的植物攀爬,在無形中將它的“踮腳石”踢向呼吸停止的敗亡。


現在,白衣再也抑制不了心中奇異的感覺如蘢葛般爬上他的心頭。
它靜靜地伸出罪惡的觸鬚,靜靜探索; 漸漸纏上心間天真的駐地,漸漸擄獲; 悄悄束緊圈起的蔓延,悄悄困繞; 緩緩用巧勁揪扯脆弱,緩緩磨滅; 輕輕笑著勒死了同情,輕輕氣絕,只餘下冰涼滋養自己,只有冰涼。




而風… 總是不挑時機地翻攪心湖。
被吹起的草蓆下露出屍首上駭人的致命傷。 血從深重的傷痕中溢流,染紅整潔的樸素衣裝,那在白衣死寂的腦海裡刻印出不能說的漣漪… 不能說的熒惑漣漪。


五味雜陳的他以沉默保護自己離去。


看著少子殿下失意的腳步漸遠,小廝無奈地笑著,繼續手中埋藏的典禮。
埋藏下的僅是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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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就要出征迎敵,白衣知道自己還有太多事要準備,其他任何煩心事都得擱下。 回少子殿… 是他目前唯一能釐清的頭緒。


就在內殿出現在他眼前時,一陣曼妙的琴音由殿內涓滴細流而出。 熟稔的音質、特殊的曲調令白衣無法置信地睜大清澈藍眸,聆聽那能撞擊心扉的音韻。


有人… 在彈奏那滿覆禁忌的月之瑟? 誰能夠…?


徘徊原地不會得到答案,白衣了解… 他必須行動。
必須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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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我溫柔的皇兄…… 你殺過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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