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


蓊鬱的林間,幽幽暗暗地囚禁著數不清的榛蕪樹木,從它們年輕到老死。
陰密的林間,找不到一條堪稱可以逃出升天的道路,在踏入後…就不必再想著歸途。
靜穆的林間,濕黏的稠黑爛泥膠住迷途的靈魂,將它不想看到的、善與惡的全拖入困頓裡。


陪葬,只是遲早的事……
這是白衣初見它時就有的體悟。


癘瘴林,無時無刻不飄漫著淡白的嵐靄霧氣,美的朦朧。 渾噩不明的致命曖昧送出令眾生癱軟的秋波;無孔不入的冰涼溫柔。 藕斷絲連的蔓藤是守株待兔的羅網,邪媚地捕捉歲月的失寵,矛盾且自嘲。 蒼綠的層層葉片矇住了驅邪的耀日,所以林子裏的光線總是透著悽慘的斑駁花紋、東遮西掩的鬼祟痕跡。 即使天氣極好… 它看上去… 永遠是染著灰灰藍藍的駭人愁色。 沉寂的深藍調配哀怨的青黛,像妖精很委婉地、很輕地哭過的玻璃瞳子。 不真實。


白衣念著它,很希望拿手巾幫它拭去不受勸慰的水珠,但是… 如何才能先讓它收起敏感的防備?
癘瘴林一日不撤防,他與魔軍就一日不得越過它。
真要強迫它接受昇華的淬煉… 脫離苦海?
這不是唯一能選的結束,因此… 他猶豫著。


在地圖上顯得渺小的彈丸之地竟是他今日頭疼的病因,白衣不時按按太陽穴來減輕他的進退兩難。
但是,接下來獲知的消息… 倒替他開了一帖藥方。


「啟稟少子殿下,屬下有要事求見!」
「請進。」


火獅子掀帳簾入內,身後還跟著一個身形矮小、穿著粗獷的男子。 那人見火獅子對帳內的素衣少年有禮地作揖,隨即帶著一臉驚奇,自動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
「草民見過少子殿下。 殿下萬福。」 額頭貼在地上,似乎非常緊張。


「壯士請起。」 白衣坐在議事桌前揚手示意。
火獅子也暗自揮手叫他起來,自稱草民的人這才有膽子從地上爬起,還是一臉驚奇。 …少子比他想像中的年紀更小。


「左將軍,這位是?」 朝火獅子發問,卻是看著矮小男子。
「稟少子,此人是名山野村夫,以打獵為生。 屬下今晨見他自由進出癘瘴林卻無任何不適,認為此人定能勝任鄉導一職,特帶他來拜見您。」 火獅子躬身答覆。


白衣聽完火獅子的報告,眼中乍現光亮,從椅上站起:「這位壯士願意當我軍的鄉導嗎?」 開始打量他一身的獵戶裝束及背上的弓箭。
男子拍拍腰間的彎月形獵刀,很誠心地笑著:「當然願意!」


「壯士為何願意幫助我軍攻打自己的家園?」 銳利眸子一瞇,白衣單刀直入地探問。
「自己的家園? 殿下此話何意?」 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您既然住在此地,即是戎盧國子民,為何願助我軍一臂之力?」 不拐彎抹角。


男子先是一傻眼,而後哈哈大笑:「您弄錯了,殿下。 癘瘴林對草民雖熟如自家後院,卻非我國土啊! 莽漢我是不折不扣的西漠子民,魔劍道之主才是我的國君。 草民只是常渡河至此打些獵物回去裹腹,若有餘,才到市集上換些銅錢貼補家用。」


白衣稍放鬆了戒心:「那倒是我失禮猜忌了。」
「快別這樣說,殿下。 您不清楚我的底細,猜疑是應該的。」 男子倒拘謹起來。


自顧自地在桌前來回踱了幾步,白衣終是問了他最關心的事:「既然如此,本少子也不再客套。 敢問壯士是如何避過癘瘴林的毒霧,安然進出?」


對白衣開門見山的詢問,獵戶也不以為杵。 只見他不假思索地從腰際一只小皮囊中拿出一顆像一般藥丸大小的茶色丸子,遞給火獅子:「這是草民家世代相傳的獨門秘寶--- 「避毒珠」。 只要吃上一顆,八個時辰內不怕瘴氣侵襲!」


從火獅子手中接過藥丸,白衣將它送到鼻下輕嗅:「是能解毒的…」 卻仍在眉間攢起憂慮:「但不知壯士可願告知煉製的秘方? 我軍需要龐大數量。」


獵戶開始猶豫,左思右想後,扔掉了不乾脆:「也罷,為了自己的國人… 就大方一次吧!」 他拍拍手掌再攤開。
「能為自己的國家盡一份力,草民我該覺得榮幸呢!」 不好意思地搔搔亂髮。


白衣如獲至寶般喜出望外:「本少子在此代我軍先謝過壯士! 魔皇絕不會虧待你的。」
「小人不求豐厚賞賜,只盼殿下能一舉拿下戎盧國,那就是您給小人最好的大禮。」 想起即將公開的家傳秘方,仍有一點不捨之情。
「我軍定不負你的期望。」 白衣安心地笑了:「哦… 還不知如何稱呼壯士呢?」
「賤名--- 陶踴,還怕污了您的耳目。」 憨厚地報上自己的姓名。
「陶壯士過謙了,是個好名字。」 白衣的笑滲出淡淡的親切。




笑容大多是好的前兆。
但願這溫和的勝利曙光不會遇見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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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答答蹄聲,卻有排排工整的足印;沒有豪情壯志的英姿,倒有扭臀擺尾的悠閒樣兒。
頂著能曬掉一層皮的酷毒烈日,劍理與尹枋在空闊的沙海中“尋幽訪勝”。


「劍理兄… 我們之前… 不是約好在馬廄見嗎?」 都走了一天的路,尹枋至今仍感到疑惑。


劍理輕鬆地嗯了一聲,搖頭晃腦地看著前方,心情好得似乎已看到他的主子囉。


「那為什麼… 我們是騎著駱駝出來?」 尹枋不時觀看身下的座騎,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你也看到了,馬廄裏除了魔皇的寶馬,其他的也都是罕世名駒,圉人(養馬的人)怎可能把那些寶貝給我們騎?」 沒魚,蝦也好的樂天派掌門人很知足。


「不是… 話也不能這樣說。 好歹我們也是出來找太子殿下的…」 看著眼前一片無垠黃沙,尹枋越說越激動:「他怎能給咱倆跑得那麼慢的駱駝!?」 就是不甘心。
「沙海中行“舟”… 也很暇意啊! 就當是難得出來玩,放個假犒賞自己一下嘛~ 別嫌了。」 劍理真的很悠然自得,還在座騎上做了個泅水的動作。
「我可以不緊張,但… 太子殿的弟兄們的腦袋可不能再等了!」 真的心急如焚。
「哦… 倒也是…」 劍理開始打包遊山玩水的興致。


「不過,你到底是帶我去那裡找太子啊?」 這才是真正的大問題。
「去西漠與戎盧國的邊界啊!」 理所當然的答案。
「什麼!?」 尹枋再也拽不住他的驚訝,讓它衝了出來:「西漠與戎盧國的邊界??」
「沒錯~~」 劍理很不想宣揚自己的聰明。
「劍理兄… 你是路癡嗎?」 尹枋瞪著眼,上上下下將他瞧了一遍:「戎盧國是在西漠的西北邊。 咱們現在卻是往東走耶!」
「是嗎?」 劍理驚叫出聲,玩興全扔回老家了:「我怎麼沒注意到!?」
尹枋開始在肚裡咒罵。 「你也早說嘛… 不認得路還要帶頭。 這下耽誤大事啦!」 勒起韁繩催促安步當車的駱駝轉向。
劍理也急忙掉轉方向:「我不常出門嘛… 你別嘰嘰咕咕地埋怨我欸!」


尹枋二話不說,揚起鞭子抽向駱駝,驅使冥頑不靈的座騎跑快些。 果不其然,一吃痛,駱駝確實邁開步子狂奔了,只是… 並不算太快。
劍理無奈,只能照做。 身下的駱駝無端受這一驚,立即吼著並以小碎步追去。
駱駝上的劍理高高低低地震著,被顛得什麼東西看上去都有好幾個影兒。 他覺得… 呃… 想吐!




慢慢走不是也可以找到主子嗎? 何必搏命!?
下次… 一定要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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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陶踴的大力幫助,軍醫以最快的速度湊齊各式必須的藥材,並照陶踴口述的方式一絲不苟地煉製避毒珠。 煉藥丹的爐火晝夜不熄地燻紅蒼天的臉頰,死神則一步步挨近,嗤笑著良善的信任,兩天來… 都是如此窺覬。


在日夜趕工下,特殊的一群人各個灰頭土臉,除了偷偷打個哈欠,伸伸懶腰,誰也沒有擅離職守。
此時,疲憊不堪的軍醫們忽然蹦蹦跳跳地歡呼大喊:「成功了! 成功了!」


此等忘情高呼倒是驚擾遠眺癘瘴林的白衣的思維。
其中一名軍醫捧著幾顆剛出爐的藥丹,跑到白衣面前:「少子殿下,成功了! 第一批避毒珠已煉成了!」
白衣伸手捻起一顆,嗅著藥味,表情是欣喜,也是必要的疑心:「葛老,麻煩您去請陶壯士過來,並請左將軍帶一隊騎兵在營區門口等候。 您也帶著這批避毒珠到那裡等我。」
「是,少子殿下。」 葛軍醫捧著丹藥又急忙跑了回去,一路上還不敢弄掉半顆。


一會兒功夫後,陶踴擦著滿頭大汗快步走了過來,只朝白衣點了個頭:「見過少子殿下。 不知您找小的何事?」
白衣微微一笑,話語中有著歉意:「陶壯士,避毒珠既已煉成… 我們是否該去試試它的能效?」
陶踴完全沒在意白衣的小小戒心:「那是當然! 殿下不必覺得過意不去。 戰場上,謹慎一點是對的。 若是誤信細作的奸計… 那才死得不划算啊!」


「多謝陶壯士的不見怪。 那… 我們就出發吧。」 白衣手掌前伸,邀約的架勢。
陶踴不拘小節,朗笑幾聲,逕自往營區門口先行。 白衣欽佩他的坦率,也是一笑,負手隨後跟上。




軍營出入口處,火獅子早已帶著手執長戟的騎兵在那裡候著,少說有百、八十位。 葛軍醫也拎著一只皮囊站在駿馬旁。
當眾人見到他二人走來時,本欲下跪行禮,卻被白衣揮手制止:「別多禮了。」 白衣遂翻身上了馬背。 銀髮順勢飄起又落下。
火獅子、葛軍醫及陶踴也各自上了馬背。 白衣清喝一聲,以他為首,一行人往癘瘴林疾速前進。



約一個半時辰過去,逼人窒息的壓迫感悄悄當頭罩下。 越接近癘瘴林越能感到它周圍黏答答的濕氣,連呼吸的空氣中也是漸漸加重的腐敗味兒。 眼前木棽棽的林子儼若一座陰森古城,隨時會有厲鬼出沒害人似的。
已佇立於林子前的一行人,各個是不怕死的勇士,一臉冷峻剛強,也是不好惹的挑釁模樣。


陶踴率先躍下馬,走向葛軍醫:「先把避毒珠派給大家,吃下後,尚需一盞茶的時間藥效才能運行開的。」
白衣轉身對葛軍醫說道:「葛老,只分派給五名騎兵即可。 其餘人得守在林外,不用進入。」 自己也伸出手,要討藥丹。


葛老將藥丹分給其中五名騎兵及陶踴後,看了看白衣,跳過沒給他。 白衣不肯收回手,他不放心讓部屬去冒險。
火獅子只得勸諫:「少子殿下乃我軍統帥,萬不能涉險躁進。 若避毒珠無效,或是有問題… 誰來率領大軍? 您若堅持進入林中… 除非大伙兒一起去!」


白衣是個固執的人,可有時… 就有人能比他更倔。 抵不過大家的堅決阻止,他只能打消入林的念頭。
目送陶踴及五名士兵徒步進入癘瘴林,他總覺得那林子就是有吞噬人的魔力,詭異的感覺令他想不戒備都難。 雖然他想對它釋出善意,但… 它總是冷肅的拒絕微笑。




半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大伙都覺得這種等待是很要命的磨人。
進入林中的六人並沒有出來,這使白衣擔憂不已。 避毒珠若是無效,法子還能再想,但他不能拿部屬的命亂下賭注。 自責已緩緩地伸出羽翼將他圍起……


就在自責以為白衣的生路已全被它堵上時,「希望」是個程咬金!
陶踴有說有笑的大嗓門幫白衣驅走了自責。 六個入林的死士現在完好如初地從癘瘴林回來,每個人用臉上歡欣的笑正式迎接「希望」成為貴賓。


「沒問題了,少子殿下! 這避毒珠是真的有效,我軍能自由進出癘瘴林啦!」 從鬼門關回來的勇士們高興地大叫。
「嗯,太好了。」 白衣也難掩心上的喜悅,拍著這群為大局而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肩頭。
雖然他矮這些大漢半個頭,可滿腔的熱血豪情與他們的是不分軒輊。


「陶壯士,能有今日的契機全得感謝你!」 毫不吝嗇地致上他的感激。
「好說,殿下。 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 不敢居功。




忽然,林中竄出一條黑影纏住戒心降低的一名士兵,他重心不穩跌在地上,卻是掙扎不得,只能痛苦呻吟。 將他緊緊箍住的是一隻墨綠帶黑、褐、白三色雜紋的巨蟒,有大漢的大腿般粗,背上還有少許朱紅鬃毛,血盆大口中的火紅蛇信嘶嘶吐著,尖牙似能咬穿二吋木板,黑溜溜的眼盯得眾人倒退連連。 隨著牠漸漸縮緊身軀的舉動就能聽到骨頭一根根折斷的訊息,聲聲刺人膽寒。 而運氣不好的士兵早已臉色發黑,七孔流血,肢體異樣地扭曲,再沒了動靜。


白衣的異端劍並未隨身帶出,本能地運起掌力就往巨蟒身上招呼去,卻是撼動不得牠半分。 火獅子鐵拳雖似擂鼓,但還是拿牠的銅皮鐵骨沒奈何!
陶踴是打獵好手,對這種陣仗自然是不易慌亂。 在巨蟒被激怒,放開氣絕的士兵轉為攻擊其他人時,陶踴抓過身旁騎兵手中的長戟,朝它騰起的灰白蛇腹猛力刺入。 噴出的鮮血灑成紅豔花苞,再慢慢盛開,最終因太過妖冶而凋散四處。
墨綠巨蟒淒厲哀號,尾風一掃,雖想再拖個墊背到黃泉,卻只能有心無力地垂下頭,憤恨地嚥了氣。


陶踴的機伶勇敢頓時使他成為眾人眼中的英雄,一個勁地誇讚他。 這倒讓他漲紅了臉,只能木訥地回答:「小事一樁,別吹捧我了。」
他還很好心地提醒眾人:「林中的毒霧雖已能克服,但,尚有許多奇異生物是你們必須小心的。」


面臨潮水般的讚賞,陶踴卻沒飄飄然地飛上天… 謙虛是他難得的美德。


看著他熟練地從蛇腹中拔出全是血的長戟,白衣若有所思地笑著。 …該對他刮目相看了。




避毒珠是沒問題的……
現在,他只求「希望」不會在重要關頭時… 擺他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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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陣]


雖奉命按兵不動地駐紮在癘瘴林以北的二十里處,戎盧國的士兵也沒懶散度日,每天例行的操演仍被嚴厲貫徹執行。 操練時的響亮口令聲也不時傳入赤魋的營帳中。


「魋將軍,祭司大人不是在開玩笑吧!? 將避毒珠的製法告知敵軍… 那不等於直接把國門打開歡迎他們?」 先鋒武將認為這計謀簡直是兒戲。


「連你也這樣想… 敵人還能不上當嗎?」 赤魋啜了一口葡萄酒,得意地笑:「就是要讓魔劍道的人馬放膽入癘瘴林啊! 我軍詐敗只是誘敵入林的圈套,等敵方深入癘瘴林後再放火燒林,他們可就插翅難飛了。」


「此計乍聽之下似乎很不錯,但,癘瘴林濕氣之重… 很難引燃大火啊。 若是錯過火攻的時機,反讓敵軍順利通過了… 後果不堪設想!」 左部將軍覺得自己顧慮的也沒錯。


「哈哈哈~~~~」 赤魋笑得差點被還未吞下的酒給嗆到。
「這才是此計中的真正秘密! 畢竟敵軍不可能比我方了解癘瘴林。」 用衣袖擦去嘴邊噴出的酒,赤魋眼裡倒有一絲怕意:「我現在很慶幸艾瑪荅祭司不是魔劍道的一員。」


「既然魋將軍也對此役信心滿滿,那我們也只有依計行事了。」 不放心也沒用。


「唔…」 赤魋似乎想到什麼重要的事,細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剛剛我方的細作有密函來報,魔軍所需的避毒珠已全數煉製完成。 看樣子… 我方誘敵的行動也該早早決定日子了。」
他轉頭看向立在一旁並不起眼的男子:「瞿謀士,近日中… 可有利於此計的天候,適合出兵?」


瞿謀士陰森一笑,拱手道:「敝人昨日夜觀星象,二日後是最佳天時。 軫(星宿名)在巽而月次之,東南風必起,利於我軍。」


「好! 那就兩日後送敵軍上路吧! 哈哈~~」 赤魋大笑的聲音震得軍帳都微微搖晃。




風助火勢… 火攻的另一要素。 將颳起怎樣的勝敗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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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燦,映照前方被遺棄的林子,晻霧沉沉。 夜風狂舞,推送著後方清涴的河流,水聲泠泠。
這幾日,白衣常在深夜冥想,仰望柔媚的星空,卻無緣享受這等良辰美景。


「少子殿下。」 右護法常常很敗興地出現。


白衣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會是誰:「有事嗎?」
「一事不明,想請教少子殿下。」 站在白衣背後,他不必裝起恭敬的表情。
「有話直說。」 白衣還是能感受到右護法討厭他的冷冽氣息。


「相信您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 既已有避毒珠克制瘴氣… 為何不早日發兵,反而停滯不前? 我軍已浪費太多時間。」 純粹就事論事。
「這一役… 在天時、地利、人和上,我方佔幾成優勢?」 這也不是刁難的問題。
右護法仔細思索:「不到四成。 但是,若再耗下去… 對我方只是更不利。」


白衣還是看著黑漆天幕中的細瑣星光,靜靜地。 不穩定的陣風吹得銀色髮絲如海波起伏,雪白衣擺翻飛不已。


「若以最快的速度通過癘瘴林… 大約需要多久時間?」 白衣依舊提問,全然忽略右護法的催促。
「癘瘴林佔地遼闊…」 對這突來的問題,右護法雖覺得奇怪卻仍然仔細分析:「臣以為最快也要三個時辰以上。」


白衣似乎偏愛今夜的繁星,那讓他移不開目光。 「…三個時辰中會有多少變數?」
不等右護法的回答,白衣又自言自語起來:「壁(星宿名)在乾而月次之… 必有西北風。」
他立即轉身對一臉狐疑的人道:「右護法,現在即刻通知各部將軍到我帳中商討對策。 我軍即將出動了。」


右護法垂下眼,並不明瞭白衣的打算:「遵命,少子殿下。」 一唱喏,快步離開。


看著寧靜穹蒼,白衣的表情有點苦。
其實,玄黑的空洞無邊遠比熠熠星芒更耐人尋味…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承認了… 心情會不好。


今夜,白衣的澄澈藍眸比遙不可及的天河更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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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後]


是巧合抑或故意? 戎盧國的誘敵之策與魔劍道的攻掠之爭竟在同一天進行。
戎盧國的士兵已然穿越癘瘴林,從三方包圍敵陣,雖看似雜亂無章的行動,實則相互掩護。
魔劍道的大軍早就嚴陣以待,仍不固守陣式,求攻擊時靈活應對。


赤魋的翔鷹旌旗迎風飄揚,突出醒目的耀武揚威,步步逼近。
白衣的豹紋轉光雜色旗逆風招展,搖曳婆娑的叱吒風雲,絕不退讓。


戰鼓由單音慢慢敲起廝殺的序幕,二路人馬短兵相接,競鋒爭芒。
愈催急迫的連續聲響牽動情緒高張的貼身肉搏;無喘息機會的奮戰不懈。
拼命,直截了當!


赤魋手揮流星錘攔阻魔軍,見一個砸一個,殺紅了眼。 手下大將皆非省油的燈。
火獅子赤手空拳截下敵軍,來二個劈一對,冤冤相報。 其他同袍也是驍勇難擋。


戎盧國素以兵多將廣聞名;魔劍道也以能征慣戰見長,平分秋色中,戰況膠著不下。


打、殺、叫、囂,震耳欲聾。
死、傷、竄、逃,哭天喊地。
生靈塗炭… 莫過於血腥戰場。


然而,一方全力以赴,另一方卻暗藏實力。 魔軍越戰越勇,戎國士兵卻節節敗退。 誘敵,以傷亡累計的消耗戰引起對手貪功的慾望。


白衣仗恃異端劍的鋒利,長驅直入敵陣,突顯主力軍的無堅不摧。
赤魋見魔軍精銳盡出,雖欲纏鬥,卻不敢步上山魈的後塵,只得遵照原計劃鳴金收兵。


「撤退!」
命令一下,四散的戎盧國士兵故作驚慌,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漸漸往癘瘴林中央逃去,卻大有匯集之勢。


「追!」
魔軍一個個慷慨激昂,大隊人馬往癘瘴林方向追趕。 白衣還在最前鋒,身先士卒。


戎軍雖被打得丟盔棄甲,赤魋卻兀自暗喜。 [上鉤了… 只要入了林子,就能將敵方一鼓殲滅。]
他一心等著收網;如意算盤打得不差。


不消多久,戎盧國士兵已全隱沒林中。 眼看魔軍步兵就要追入癘瘴林,此時,白衣高舉異端劍,大軍頓時全在林子前停止進擊。 戰鼓擂如急雨,聲聲震天。 士兵們只在原地大力踱步,高聲大喊「殺! 殺!」,卻沒有實際行動,反而往後退去,空出位置。
白衣右手揮起,墊後的騎兵快速遞補上陣,在林前呈「三」字形排開。 大弓齊張,銅鏃上是團團火簇。


「射!」
只見無數火光劃空而出朝癘瘴林疾飛。 第一撥騎兵退下,第二撥立即接上,以此類推,配合得毫無間隙。
有人身三分之二長的大弓,在滿弓時的勁道足夠將箭送至林中央。 暴雨般的箭矢只在眨眼間即引燃熊熊大火。 而實際上,因癘瘴而生的豐沛沼氣(甲烷)才是在陰濕林間能造成兇猛火勢的功臣!


一向沉鬱的癘瘴林,此刻,火光炎炎。 濃濃冒出的黑煙中還夾帶炯炯上竄的火舌。 熾昌火勢在西北風助興下,愈發不可收拾地往戎盧國士兵撤退的方向蔓延。 炫耀燦爛的紅光將天地渲染得煜煜奪目。 撕心裂肺的嚎啕、怒吼聲更將吊詭的林子妝點成慘烈鬼域,生人勿近……


明豔的光彩是酬天的祝禱;偶爾傳出的爆炸聲是渡化生靈的梵音。
癘瘴林,在成為幻影昇華前,驚世駭俗地散放了最後的妖美……
美得令白衣酸楚。
對他而言… 炙燄焚去的不只是林木、人命、紙上的「時機」與「沼氣」…
還有他的優柔寡斷和心軟。


他不想要的殘忍。




抓準時機滅了敵軍,固然可喜;他與闇蹤都知道的速戰速決的策略能成功,固然可賀…
可他卻無權大哭一場來弔唁他那又死去一角的心。




一直在陣線後的陶踴此時已衝到最前面,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大片火海,他突然哭了。
「為什麼… 會變成這樣…?」 泣不成聲。


白衣不敢看他。 他曾真心感謝過陶踴,也佩服他的豪邁,但,都是在知道他是細作之前。
「我只是將計就計,以惡治惡。」 自己都不瞭解… 為何能將話說得那麼冰冷。
狠心… 是敵方的主帥教會白衣狠心的。 如果艾瑪荅不出此毒計,他也不必絕情至此。


「不可能! 我已經盡力扮好獵戶的角色,你怎可能識穿?」 嘶啞哭喊。
陶踴想撲向白衣用自己的獵刀手刃仇敵,奈何周遭的士兵壓制著他,動彈不得。


「本來你們的計劃是無纖掐破綻,那足以使我方全軍覆沒的,可是,毀了這個佈局的… 還是你。」白衣終於看向他。


被白衣眼中的愁悒懾住,陶踴不再掙扎:「為什麼是我…?」 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因為… 你不該用長戟殺了巨蟒。」 豹子是精明的。


陶踴細細回想,冷汗也一點點滑下… 他忿怒地握拳搥打自己。 他終於想到自己的錯誤,可惜太遲。 慣於狩獵的人… 怎會在危急時捨自己最熟的獵刀,而就不順手的長戟?


長戟是矛與戈的綜合體,是屬於士兵的武器,而非鄉野獵戶的。


他恨! 他恨自己沒改掉爭戰中所養成的習慣!!




「抬上來。」
白衣低喝一聲,四名精兵抬著一口沉甸甸的箱子放到陶踴面前,打開箱蓋就露出閃閃刺目的金磚。
「這裡是黃金一千兩,帶著它們… 你走吧。」 白衣沒想過殺他。


陶踴跪伏於箱前,淚水成串落下:「我害死那麼多的同胞… 只為它們嗎? 拿著它們… 我能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這番話,連魔兵都為他鼻酸。 他們知道陶踴是個好人,只是… 他們忠心的對象不同,否則,他們會是交心的好兄弟。


陶踴突然瘋狂反抗,掙脫束縛,涕淚交錯地大笑著,拔出腰間的獵刀刺入腹中! 眾士兵被他的舉動嚇到,攔也攔不了。 一刀,兩刀,三刀,…,直到氣絕… 他都沒有放掉自己心上的懲罰。


陶踴的血濺上白衣的鎖子甲,明明是溫熱的怨怒,他卻只能感到寒涼的遺憾。
偏過頭,目光就是想逃開:「將他葬在這林子邊… 連同那箱黃金一起。 那是他應得的。」


一箱金子,白衣答應給“陶壯士”的謝禮,現在,他也不會出爾反爾地收回。 他對士兵從不苛刻,對死人… 一樣不虧待。
它們雖然買不回逝去的生命,但還能買回一點點他的歉疚。


毫不遲疑地轉身回營,白衣只想找個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把他自己藏起來。


勝利… 是他不敢統計敵軍死傷數字的發亮標記。
然而,由火海那頭襲來的焦屍氣味在在提醒他… 死了很多人。
那讓他拋棄了真心的笑容,從今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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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助火的是詭怪的西北風,而不是狡詐的東南風?

赤魋在陰曹地府裡… 等著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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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緊你的心,白衣…… 別讓它被冤屈地貶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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