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九】


失望很渺小,小到盛不滿一瓷碗。
失望很空洞,空到寫不滿一白紙。
失望也很輕盈…… 誰能秤得它的重量?


靠著威武的雄獅寶座的椅把,闇蹤將握在手上的太子令牌拋起、掂一掂… 是啊,他仍不知那令自己疼痛的失望是比此令牌重或是比它輕,儘管失望都已沉到了心湖底。
微轉個身,面向窗櫺,他依然拋耍著令牌,似乎玩得很盡興。 但,站在離他不遠處的三位大人物都曉得… 闇蹤只是在故意忽略他們的存在。


「太子殿下,魔皇駕臨,您該起身恭迎。」 最後,是由忍不住的右護法先開口的。 他在心裡疼著太子,可他對魔皇的崇敬更勝那股感情。 闇蹤雖貴為太子,但基本禮儀也必須遵行。


無奈… 右護法的話只像風一般輕飄飄地吹過闇蹤的尖耳旁。 許是這陣風太過溫順和緩,以致耳尖的太子毫無所覺,仍看著遠方。


右護法突然發覺自己太寵溺太子了。 孩子,該教的時候 就得教。 「太子殿下,君臣之禮不可廢。 您怎能讓魔皇在臣下面前如此難…」


「住口!」 闇蹤高竄的怒火容不得一個「堪」字的脫出,頃刻間即將它燒成飛灰。
瞪著眼,快速轉身,他把冷硬的令牌狠狠砸在魔劍道之主的腳邊:「本太子有自己的行事準則,不需要你來說教!」


太子蠻橫的態度令右護法為之傻眼。 他訝異那打小起就愛討魔皇歡心的小靈精… 如今變得何等叛逆。 怎麼會? 怎麼會?


正當右護法還想再說些什麼時,霸氣的王者抬起了左掌,示意他別再繼續。 他來這裡,不是想責備誰,也不為把父子關係鬧僵的。
誅天彎下腰,耐心地拾起腳邊的令牌,穩穩地朝愛兒走去。 眼見愛兒頸子上纏著紗帶… 它們像是緊緊勒在他的心上,那種難過揪扯起來… 足以使他窒息。 他是很想問他痛不痛的… 但他終究沒問出口。


「為父的告訴過你--- 「做大事者,狠辣、果決而已」。 艾瑪伶是你決定留下的,而今真出了這等岔子… 你能生誰的氣?」 雖是數落他,但誅天的語氣裡全是安慰的實意。


闇蹤背對著親父,將雙眼的焦距落在茫茫的遠方…。 他那深邃的碧湖似是困著幾世的春紅夏綠,只在湖面上釋放出秋的蕭瑟與冬之哀寂。 他到底看著什麼…? 誰知。
過了好一會兒,在親父瞧不見他的表情的情況下,闇蹤悶悶地吐出一句話:「哼,孩兒不為這事而怨誰。」


微嘆息,誅天悄悄高興著寶貝兒子還願意理睬他。 「那你現在是生什麼氣?」


闇蹤扁著嘴,久久不語。 直到他的腦筋九轉十八彎地繞完一圈,他忽地回身,直直盯著親父的臉,大聲喊:「您不想來,可以不來! 太子殿,不歡迎任何魔或人!!」 那是他壓抑了很久的埋怨,從小至今的、長駐於他心頭的 秋之蕭瑟與冬之哀寂。


原本氣結的右護法,因秋的蕭瑟,在眼眶邊塗了楓的紅意;而冷眼旁觀的白衣,在觸及冬之哀寂後,靜靜地替熔岩也似的心頭火覆上霜雪的外衣。 …只有首當其衝的誅天無處叫屈。


輕輕撫摸愛兒的黑髮,誅天扳開闇蹤握緊的手,將太子令牌重新放在他的掌心:「原來蹤兒是為吾遲來而生氣…。 蹤兒可知魔父有很多事要處理? 遲來,並不是不在乎你。」 他講得小小聲的,彷彿是怕別人聽見他隱藏起的柔情。


是以,身為他兒子的闇蹤就聽不懂此等鐵漢柔情。
「…在乎我嗎? 假如您真在乎孩兒,您會等處理完朝政才來看我? 您要騙孩兒到何時!?」 闇蹤的怒燄一發不可收拾,直衝上房樑頂。 「您最在乎的是魔劍道的霸業、您的霸權! 政事很重要,而孩兒在您心中還不知排在第幾順位! 若是將來孩兒死了,您該等處理完堆積如山的政事,再來替孩兒收屍!!」


啪地一聲,沉沉地響在太子殿的每個角落… 嚇到了在場的白衣及右護法,還有誅天自己。雖然他不只一次在心裏反駁著「不是」,但他打的這一巴掌卻替他回了一句「是」。 天知道… 如果闇蹤死了,他還有什麼指望? 他還該為誰征討別人的江山? …多令他自己無奈的回答。


「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而是堂堂魔劍道的少主,該怎樣說話才得體,你自己要有分寸。 事情,大多不會只有一面真相,你自己多想一想。」 可誅天不敢想他剛剛那一耳光的力道有多重…。 偷偷埋了心底的後悔與害怕,誅天交代愣在一旁的白衣留下照顧皇弟,自己就先行離去。


現在… 您問那一耳光打得痛麼? 闇蹤也正在反覆思量疼痛與否的問題。
他明明不想這樣傷人的,然而,他偏偏傷人最深。 打在他臉上的若是「痛」… 難道打在親父手心中的感覺就是「癢」?


看著魔皇頹喪地離去… 右護法才不管這一切看在別人眼裡是什麼,他只覺得那叫  痛。
向少主深深地一揖,右護法無限感慨地道:「老臣本是無插嘴的餘地,但此次… 太子殿下怕是誤會魔皇了。 打從昨夜魔皇知道您被刺受傷的事後,魔皇因不想讓艾瑪伶再有機會使詭計害您,便親自帶人四處緝拿她,誓言非將她碎屍萬段不可。 是直到今早在亂葬崗發現艾瑪伶的屍身,魔皇才罷手,趕過來探望您的。 魔皇他… 擔憂得一夜沒能闔眼,也未進膳食。 這不算是「在乎」嗎? …那老臣就不明白「在乎」是什麼了。」
慢徐地說完他知道的一面真相,右護法再叩首:「老臣告退。」 隨著他主上的難過 退出了太子殿。


闇蹤現下能確定那感覺是痛的,因為右護法適才恭恭敬敬地給了他另一巴掌,打在他的心上。


一夜沒盼到魔父的關懷,他失望。 可不諱言,在他看到魔父來到了太子殿,他仍然暗自高興了一下下。 只是,魔父的態度並不是很焦急,他又失望了。 而現在,他頂撞走自己想見的親人… 魔父就不失望嗎?
闇蹤低下頭,很珍視地摸摸魔父放在他掌心的太子令牌… 他大概是第一次對父親感到抱歉。


因為他想到…  失望很容易,可難道失望情緒的產生 一定不是衝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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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太子殿後,右護法心事重重地走在長長的迴廊間。 今日,魔皇再次攤開了他們對太子殿下的期望,卻反看到了太子殿下對他們的失望。 若說期望造就失望… 那失望能否引起期望? 這循環的問題中,是否缺乏一個… 平衡的關鍵? 而這平衡的關鍵是什麼?


迎面走來的青衣身影可不在乎平衡的關鍵是什麼,那不是他的問題。 他手裡端著一碗剛熬好的藥湯,看似是要給太子殿下送過去的;而這才是他的任務。
就在兩人相距不遠之際,青衣人向右護法行個大禮,接著聊了幾句。 越是說到後頭,右護法的臉色越是陰晦。 沉默一下,右護法又低聲交代幾句。 而後,青衣人從右護法那兒接過某樣小東西,急急塞入袖裏,兩人遂錯身而過,當作彼此不熟悉。


平衡的關鍵是什麼… 右護法已有了答案。 其實答案一直都很簡單… 就是像注意著白衣的一舉一動那般的 無微不至的“關懷”呀。




白衣,夠膽量的小子,吾右護法… 怎會不懂「關懷」二字?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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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懷」?


白衣私下搖搖頭。 有時候,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關懷眼前的大麻煩。
剛剛小廝送來湯藥,闇蹤要強地一口氣灌下它… 嗆著了,還推開想幫他拍拍背的自己…。 自己是招誰惹誰來著? 倒楣到被點名留下照顧這從頭黑到腳的黑心麻煩。
「關懷」… 是好心沒好報的笨蛋舉動!




「喂,你可以走了。」 高揚的尾音,夾帶著頒授恩旨的傲慢。


白衣撩起耳鬢邊的髮,瞥了尚窩在寶座上的皇弟一眼,沒搭腔。 他也喜歡吹耳邊風的,尤其是不客氣的耳邊風。


「丟臉的笑話也教你看完了,還不走?」 闇蹤心緒惡劣到了極點。 長到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挨魔父的打。 哼! 以前從沒見過魔父對自己這麼兇的! 偏偏白衣這個渾球一直冷冷地盯著自己看… 像是能看穿自己被嚇到的悶氣一般。 …看什麼? 最討厭你!


白衣抬眼四處望望,故作不理。 這風吹得他好生愜意。


「…你是擔心魔父怪罪你嗎? 哼! 魔父的身影都已經看不到了,你別在這裡假惺惺!」 不敢當面再罵親父,闇蹤轉而找白衣出氣!


「看你這麼有精神,我確信你的傷不礙事了。」 秋風過耳,息事寧人樣。
「真可惜,本太子還活著,令您不高興哦…」 咄咄逼人,再三挑釁貌。


「無聊的小鬼,不找人吵架,你很難受嗎?」 白衣不甘示弱地頂回去,只差沒直接叫皇弟閉嘴。 他尚未忘記昨晚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那口惡氣。


闇蹤忽地從寶座上站起,橫眉豎目地回諷:「看似忠誠的大騙子,待在太子殿再久… 魔劍道也不會變成你的!」 被懷疑的人,愈看愈可疑。


白衣眸光頓寒,一個箭步欺上前,揪住闇蹤的衣襟並大喝:「誰是看似忠誠的大騙子!? 你再說一次看看!!」 他本想冷卻的熔岩仍是衝破冰霜的表面,爆發出來。


「你是要本太子鬧得人盡皆知嗎?」 闇蹤瞇起危險、帶笑的眼,一副誰死他都不關心的態度:「好呀! 那本太子就替你去告訴魔父--- 艾瑪伶是你殺的!」


「你憑什麼說艾瑪伶是我殺的?」 白衣快被氣昏頭,將皇弟的衣襟扯得更緊:「你親眼看見我殺了艾瑪伶?」


闇蹤大力拉開抓著他前襟的手,更逼前一步:「這還需要親眼看見!? 昨夜艾瑪伶逃走時說她會等你去找她,除了你… 誰會知道她躲在那裡? 你是怕她供出你的圖謀不軌,所以才殺她滅口!」


「你就這麼相信她,一點都不聽我的解釋?」 白衣盡最後一絲努力。


「解釋? 來刺殺本太子的刺客口口聲聲稱你為「主子」,更帶著你的少子令牌而來… 這你作何解釋? 艾瑪伶總在你身邊跟前跟後,你怎麼解釋? 大半夜跟艾瑪伶在宗廟附近糾纏不清,你要如何解釋? 你不只一次提劍夜闖太子殿… 又怎能解釋!?」 闇蹤細細的食指指在白衣的心口上:「倘若皇兄是本太子… 你會不會信這一切全是該死到家的巧合?」 他將白衣的努力斬得支離破碎。


放棄了。 這深入骨髓的誤會、這似乎長到天邊的前因後果… 該怎麼解釋? 白衣確定皇弟絕對不會聽的… 那他為何要解釋? 因此他放棄。 然而,他很痛心。


「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還能說什麼? 沒想到… 我在你心裡是這麼卑鄙不堪的傢伙。」 白衣深皺眉宇,不自主地退了幾步:「殺死你,我能得到什麼? 我有必要如此煞費苦心地計劃一切?」


「…為什麼沒有必要?」 闇蹤胸口積鬱已久,他早將心結無意識地打滿心弦上:「只要本太子的死合情合理,你自然能接收本太子的一切。 為權、為利… 你真不會殺本太子?」


白衣苦笑地搖著頭。 …不對,不對,所有的情況都不對了。 為什麼他得當盡壞人,而始作俑者的皇弟倒撇得乾淨?
「既然你已經替我想好了一個很不錯的計劃… 我也不再需要辯解了。」


闇蹤瞪大眼,意外地質問:「那你是承認你想殺本太子?」 是的,是他自己逼他殺魔的,但當對方下定決心後… 他就是阻擋不了自己矛盾的怒與恨!


白衣深吸一口氣,強要自己冷靜下來:「…用不著驚訝,皇兄只是如你所願而已。」
他態度反常,悠然地走近闇蹤,動手拆下他頸上的紗帶:「反正你會死… 也不需要再養傷了,就讓為兄的… 從這裡砍斷它。 大家都省事。」 語畢,白衣的指緣緩緩劃過闇蹤頸上暗紅的傷口處。


見皇兄說得這般坦白,闇蹤一時間倒不曉得該怎麼拆招。 「你… 你…… 好啊! 只要你的本事夠高,本太子隨時等著你!」


聞言,白衣的表情更寒。 闇蹤的回答像打蛇隨棍上一般地順溜… 那很令他頭痛的。 皇弟分明不是能言善道之輩,但… 怎麼總是能讓他不知如何招架呢?
他越想越悶:「你知道嗎? 魔父方才不應該打你一耳光的… 他老人家應該直接掐死你。」
發火地丟下這句話,白衣在自己真會將想法付諸行動之前先離開了煙硝味濃厚的太子殿。


「關懷」…? 哼! 那是人善被雷劈的天殺感情!




白衣還沒有走遠,闇蹤已呵呵笑得倒回寶座上。 他實在是開心啊… 開心到想哭。 瞧,所有的人與魔都被自己氣跑了,這真是厲害的好本領,怎能不令自己高興? 所以他要笑,笑到心坎兒都酸了為止。


接下來,他問自己:『真不相信白衣?』 他回答:『不… 若是白衣肯解釋,無論他的說法有多荒謬,他也會相信。 可是… 白衣已經沒有耐性多解釋了。』
然後,他又問自己:『如果不這樣跟人說話… 會死嗎?』 他再傻傻地回答自己:『不知道欸。』
但此刻的闇蹤很肯定… 原來某些因他人而產生的失望… 其實是藉任何理由來掩飾對自己的失望,只是多數時候  自己不願意坦承。


失望,不見得認識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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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有著關懷的萱黃錦鞋,雍容婉約地信步於街肆,曼歌妙舞於千里沃野。 她,極目疊崿秀峰,輕拂一篙煙水,恬然閒賦而至人杳的殿階。 她,層層而上,獻喧和的祝願予日日月月、歲歲年年。


坐在殿門邊等候的劍理,為這日落桑榆之絢麗,看得物我兩忘、癡癡醉醉。 若說此時仍有人能讓他分神注意,那即該是他最掛心的人。


說遲不遲。 正殿的大門被推啟;返還的聲響被傳遞;蒼白的倦鳥終歸巢。
而盼等已久的劍理機靈地回神,立即起身相迎:「主子您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小的去過太子殿找您,可小杓子說您早就離開太子殿了。 您是上那兒去了?」


剛踏進門的白衣還扛著疲憊的包袱,懶懶地道:「我去了太子殿後面的亂葬崗一趟,又去看了艾瑪伶的屍首。」


「艾瑪伶死了? 怎麼可能!?」 劍理的神情有如見到鬼一般的駭異:「是誰殺了那比狐狸還狡猾的禍害啊?」


入內後,白衣挨著桌旁坐下,很傷腦筋地暫時放下壓迫人的辛勞:「唉… 要是知道是誰殺的就好了,我也不必揹這個黑鍋。」


劍理抓著話語中的重點即問:「揹黑鍋? 您為什麼要揹黑鍋? 是誰懷疑您殺害她的?」


白衣以手支額,不讓劍理看到他想搥某麻煩鬼的臉色。 昨晚他自太子殿回來時,劍理是站在門口等他的,所以他告訴劍理艾瑪伶折回來刺殺皇弟的事,但他沒有告訴劍理關於皇弟不信任他的問題… 他不希望劍理更操心。
「沒什麼啦… 我只是心煩現在的情況急轉直下,有些事越想越迷糊。」 隨便搪塞過去。


「這倒是…」 劍理的思路立即岔開,於奉茶的轉眼間。 「會是誰殺了艾瑪伶呢? 難道是右護法? 他一直非常討厭小狐狸向著您。」


「應該不是他。」 白衣接過茶盞,淺嚐一口,便以指在桌上畫著思索的迴路:「如果是右護法殺的,他應該會向魔父邀功才對,而不是跟著魔父徹夜搜查整個魔劍道裡裡外外。」


劍理沒放棄他的假設:「那就奇怪了… 艾瑪伶在魔劍道裏有仇家嗎? 誰會悄悄殺掉她而不張揚? 依小人看… 只有滿腹鬼胎的右護法才會做這種沒道理可言的事。」


白衣彷彿在自己的眉頭打了一個死結,使憂慮存在卻又不至蔓延。
「我也不敢說那種情況才是絕對的正確。 但是… 我現在更擔心另一種可能。」 他沾著茶水在桌面上畫了兩個人型:「右護法與艾瑪伶各有各的立場及利害衝突,若是右護法真的沒有殺艾瑪伶,則代表魔劍道裏尚有另一股我們沒察覺的力量存在。」 放下茶盞,白衣在能形成三足鼎立的第三點上畫下一個問號:「而這第三股力量的存在,是另一個危機。」


「不會是「轉機」嗎?」 劍理寧願往好的方向想。


倘若是「轉機」… 那人就不會選在此時殺死艾瑪伶,讓他對自己的冤枉百口莫辯,白衣很肯定。
「無聲無息地除掉艾瑪伶,對檯面上的誰都沒有好處,那就不會是「轉機」。 因此,我斷定下手之人… 居心叵測。」


「嘖… 怎麼好像我們輸定了? 小的想來想去都覺得老天爺偏幫著壞人! 不然,情況怎會愈益複雜了?」 雖然這意外狀況可能不關右護法的事,但劍理就是想找個標靶埋怨一下。


「也許是吧…。 我查看過艾瑪伶陳屍的亂葬崗,那裡有打鬥的跡象,但並不激烈,可見此人武功高強,很快就結束了她的反抗。 而艾瑪伶的死因是頸骨被勁力快速扭斷… 這也顯示此人夠殘辣。 假若此人是偏向右護法那一邊的,我們確實輸定了。」 白衣看著桌面的水痕漸漸消失,而假設的人物卻慢慢在他心裡成形。


「那該怎麼辦…?」 劍理縮縮脖子問。 他可不希望下一個被扭斷脖子的是他或是他的主子。
「趕快從魔劍道逃跑就好囉。」 白衣捉狎地笑了。
「呿!」 劍理白了主子一眼:「您不走,休想支我離開!」
「呵呵~」 白衣顯現近來難得的開心,雖然只有一剎那。 「你變聰明了。」


劍理也開懷笑著,因為主子誇讚他嘛~ 「哈哈~~ 不管了啦! 天大的事也得等吃飽後再解決啊! 您一定還沒用午膳,小的剛燉好一鍋雞湯,先給您補補身體。」


「謝謝你,劍理。」 想到暖呼呼的雞湯,白衣的心頭都暖了。 他是餓過頭,忘了餓。
「我去換件輕便一點的衣服,你幫我把雞湯端進內殿。」


「嗯,馬上就來。」 劍理不敢擔擱片刻,一溜煙地往小廚房跑去。


看他跑得那麼急… 白衣心頭的溫熱也漸漸暖了他疲累的四肢。 他曉得… 他不會再有比劍理對他更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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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伏憩在山腳,照射室內的金光已微。 長影斜傾或依地,萬籟將寐於暗暝。


當端著雞湯及簡單膳食的劍理再見到主子時,白衣已換好一身輕便的長衫,以臂為枕,合衣臥在床上,閉目養神。 劍理偷偷打量了主子一下。 主子仍是俊秀的臉龐、剛毅的劍眉,然而,曾幾何時… 原存在於他眉間的意遠神清已被抑鬱寡歡戕害殆盡。 真正該離開魔劍道的不是塵垢秕糠般的自己,而是璵璠之質的白衣。 他為一位毫無血緣關係的皇弟而不惜毀方入圓… 值得嗎?


大嘆一口無奈,劍理自知他不是白衣,又怎知如何衡量他的值得與不值……
衡量簡單一點的事,他倒還行,譬如說「是人都會餓」的這種道理。
「主子,先吃一點東西再想那些煩心事吧…」 餓死或是累死… 可就沒機會再想囉。


從昨晚就沒睡的白衣真的累了,可背有芒刺,不得安穩吶。 他緩緩睜開略紅的雙眼:「…有時候,事情想多了也會不想吃東西。」


「您這樣不行的。 您如果不養好精神、備足體力,怎能和右護法周旋? 更何況…」


「知道了… 你把菜放在桌上吧,我馬上吃。」 不等劍理說完,白衣趕忙打斷他,否則他的嘮叨病可能會犯上好一陣子。


劍理嘿嘿笑了兩聲,對自己煩人的功夫很自豪:「看您吃完,小的會立即消失,放您睡個好覺的!」 說話間已利索地將碗碗碟碟都擺上桌了。


「是…」 一聞到飯菜的香味兒,飢餓的感覺全回家來了。 白衣暫時將煩心事扔到一旁,吃完再研究吧。 但他沒忘記懷疑… 自己身為主子的威嚴是否不夠?


見主子善待自己的胃,劍理稍微高興一些,可是…… 他的擔心並沒有出遠門。
「主子,您一個人對抗右護法… 妥當嗎? 那封密函… 右護法若是知道了,絕對不會放過您的。」


白衣沒作聲,慢條斯理地再吃了幾口菜,這才回答:「妥當嗎? …不知道,但我已經把火藥引線埋好了。 眼下的情況是「一觸即發」,只是,這火藥何時才會被引爆… 就不是我能掌控的。 故此,我現在聽你的,祭好五臟廟來等他。」 他誓死的決心也從未逃逸。


「您沒有把握啊?」 劍理一副“我不禁嚇”的表情:「如果您有什麼閃失… 右護法會叫小的追隨您去誒…」


白衣溫吞地端起湯碗,安安靜靜地喝完雞湯,再回味一下滿足的感動,才又接道:「叫你走,是你不肯,那你就要有殉主的心理準備。」


「哎呀~」 劍理激動地跺腳:「不是啦! 小的那麼說的意思,是要您多重視自身的安全,而不是…」


「等一等。」 白衣斜睨劍理一眼,輕搖食指,要他住嘴:「剛剛是誰說看我用完膳就會立即消失,讓我好好休息的? 我已經吃飽囉… 」


劍理嘴角微微抽搐… 主子這一招夠狠。 都到了嘴邊的話,只能在嘴裡咕噥地轉… 那讓他憋得難受。 「…不唸就不唸,小的下去了,您請歇息。」
識相地將桌面收拾乾淨,劍理故作委屈地朝白衣鞠個躬,不情不願地告退了。


白衣對劍理的關懷是很感謝的,但他真的沒有把握能對付得了右護法。 自己雖不傻,可右護法更不是省油的燈。 現在的情況越是膠著,對他們越是不利,因此… 他不得不下猛藥。


只是…… 這猛藥的藥性也未免太過霸道!


冷汗由額際紛紛墜下,白衣痛得揪緊胸口的衣襟,咬牙忍著。 奈何體內似有萬蟲啃蝕,又如千刀刮骨剔肉,令人疼至幾近瘋狂! 白衣步不能行,當下席地而坐,運起內功欲逼出毒素。 熟料烈毒過於兇猛,白衣一口真氣未及提上,毒血立時逆竄! 急嘔出一口暗紅,白衣只覺得眼前黑茫茫,隨即墮入無底的深獄……




風,賊呼呼地打樑上過。
時間,摸著黑路小心走。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少子殿的窗外多了一個人影。 那人推開窗,悄然無聲地躍進寢殿內。 由投射在地上的身影看來… 那人痀僂著背。 一身夜行衣的來人慢慢走近倒地不醒的白衣,蹲低,而後伸手欲探他的鼻息。


「沒想到來的是你…」


驚愕中收回手,來人往後彈開,拉出應變的距離。


白衣趁隙迅速翻身而起,一邊雙眼定定地瞪著那人,一邊用袖子來回擦拭嘴角乾涸的血漬。


來人笑得淡淡,已回復鎮靜:「是啊,誰都沒想到主子爺的「十步終」竟毒不死你。」


白衣冷漠地在唇邊掀起一抹笑回應:「毒是你下的?」


「不是。 主子爺認為老朽只是個當眼線、跑腿的料。」 來人雙手負在背後,從容地立於白衣面前:「老朽是來看你死了沒。」


「多謝關心。」 白衣像是沒中毒似的,輕鬆地拍拍身上的灰塵:「右護法看走了眼… 可惜了你一身深藏不露的功夫,單老。」


單老一抱拳:「承蒙少子瞧得起。 但不知殿下是何時看出湯中有毒的?」 他已準備好洗耳恭聽。


「本少子沒看出來。」 白衣答得自己都想笑:「是中毒的當時會令本少子很不舒服,也因此本少子才知道右護法有所行動了。」


「那是主子爺失策了,竟沒算到你擁有不畏毒的體質。」 錯估情勢就是錯估情勢,單老不喜把時間花在檢討過去的失誤上,但這一次,他確實有滿腹疑問。 「…卻不知殿下又是為何會懷疑老朽是右護法這邊的人?」


「單老可還記得你我第一次在小林子見面時,本少子扶過你一把?」
「是有這麼一回事,但那能證明什麼?」


「單老不曾和一般老翁相處過?」 白衣眼中的精光閃著另一種懷疑:「以前本少子住的錢家,有一位六旬老園匠。 當他長時間蹲著工作後,往往無法自己站起身。 而我,攙過他幾次。 也因為如此,本少子能分辨練家子與平常老者的手臂有何不同。 …你的臂肌不似尋常老翁般的鬆垮。」


「你的觀察力與判斷力皆很敏銳。」 單老真不希望這是在稱讚敵手,可他很少言不由衷。


「然而,這僅足夠讓本少子知道你藏有不想被人發掘的一面或過去。」 拍乾淨衣上的灰塵,白衣接著拍拍自己的手掌。 「本少子不想探人隱私,當時一心只望能證明你的專才是對本少子正追查之事有所助益。」


「所以你故意詢問跟訓練禽鳥有關的問題,從而確定老朽能為你所用。」 到此,單老還是不明白這小子怎會起了疑心。


「沒錯。」 拍乾淨手掌上的灰塵,白衣轉而理順束著的髮。 「但也因為你言無不盡的解說,本少子突然想到… 該試探你可信否。」


「哦?」 單老一直注意著白衣的眼神及舉手投足的動作。 「是什麼事讓你覺得老朽不可信?」


「本少子問你可曾去過疏勒… 而你回答沒有。」
像是一切準備就緒,白衣開始拆解他預計中的環環套套:「這十多天以來,本少子遣劍理問了宮城外許多戶有養信鴿或是會訓練禽鳥的人家一個問題--- 『信鴿等是如何由外地飛回飼主家中的』。 那些人要不是回答得含糊其詞,就是說不出個夠自信的所以然,卻幾乎沒有人知道外地和本地的太陽位置與方向之間的微妙關係。 但是,你不僅了解透澈,而且非常有把握。 如果你真沒去過疏勒並親眼證實… 你怎麼知曉疏勒的太陽位置會比魔劍道的高? 難道… 是紅箭告訴你的?」


「錯… 是比魔劍道的太陽位置低。」 現在回想起來,單老倒有些後悔自己太賣弄才學,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老朽實在沒料到你小小年紀就有髮絲般細的心思。 只是,這也不能牽強附會成老朽是為右護法辦差之人。」


「當然,這只證實你在說謊。」 白衣隨意走著,卻把氣氛踩成滿弓的弦。 「你真正的敗筆是--- 將紅箭的生活習性寫成書柬,並請本少子將它轉交予要帶紅箭離去之人。」


如中箭般地背脊一僵,單老皺起眉峰,也同時掀起心湖中的咆哮波潮。


「本少子只跟你說過借信差是為私人用途,卻沒提及將把紅箭託予第三人。 假若你沒向右護法報告此事… 你怎知本少子不是要把紅箭留在自己身邊?」 白衣銳利的藍眸從單老的雙掌往上移,略帶邪氣地停在他的五官上:「若非你視紅箭為己出般的珍愛… 你又怎會因過於關心而露出這始願不及的破綻?」


「…好厲害的小伙子。 艾瑪荅會敗在你手上,實在不算冤枉!!」 未待話說完,單老早已蓄滿勁道的雙掌如虎爪般搧向白衣。 穩健雄闊的步伐,不復見蹣跚的殘影!


白衣飄退數步,在眉梢輕揚間… 只因警戒的網已繃得十成十。


撲襲未果,單老回身攔殺,探、攻、截、擋,猶如猛虎下崗!
身形虛幻,白衣專注應敵,封、進、阻、搗,遠比野豹難擒!


交手一刻過後,錯身的兩人在落地的同時,皆對對方的實力改觀。
冷眼瞪視之下,單老低喝一聲,青筋暴突的雙掌率先推起層出不窮的怒恨驚濤! 白衣以柔克剛,招式多變的雙拳,為窮源溯流而捲動蕭蕭戧風! 生死之鬥,拳由掌中來,掌從拳裏化,徒手以搏,互不相讓!!


看出白衣躍起的企圖,單老拆掌招、變指勁,直戳白衣右膝的「環跳穴」!


指風堪堪擦過白衣的袍擺之際… 異端劍已然出匣。
詭邪的妖光映得藍瀅瀅的眸子銀亮… 白衣靜得比個魑魅更屈人意志。


「哼哼… 這就是殺人也斬魔的異端劍?」 單老的銳目輕輕地溜過暗浮著光澤的劍身:「老朽早就想領教了。」 卻是不屑的語氣。


「「趕早不如趕巧」,晚輩今日先討教。」 白衣齊眉舉劍,是攻或守皆可替換。


「好個後生小輩,老朽會讓你知道而今的異端劍的威力只是徒負虛名。」
單老雙臂交叉,握拳於胸,運足八成功力,暴喝一聲,無形氣勁剎時竄走全身! 在一片隱隱的紫色旋氣中,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彷彿拆散再重組一般,卻讓人瞧不清實際情況。 單老使勁將兩腿、雙臂一震抖… 霎時! 他的身形竟比平日的還高出一頭有餘!!


白衣詫異不已。 他所認識的單老是個精瘦的老駝子,可現在,單老那裡還駝著背? 他依舊消瘦,卻已成一桿直挺挺的竿子,是仙風道骨的竿子!
白衣駭愣在當場。


「怎麼? 不認識老朽了? 這也難怪… 武學之博大精深,你一介黃毛小子又能識得多少?」 高挺的單老笑得傲氣:「此乃「縮骨法」中之「挪位換形」,世上沒幾人能練到這最高境界。」


白衣腦中的畫面一閃而過,忽而恍然大悟:「原來… 數月前的雨夜,使本少子追趕至太子殿的黑衣人竟是你!」


單老轉動脖子,活動一下蜷縮已久的筋骨:「老朽一直都在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卻不小心讓你發現一回。 雨天… 果真不是做賊的好天氣。」


「這才是你的原本體型… 莫怪乎本少子認不出當時來人的背影。」 白衣握劍的手中泌出細細汗珠:「你連駝背都能造假… 料想你的耳背也是一種欺瞞。」


「你這麼聰穎過人… 既能看穿老朽的破綻,定已察覺老朽的耳力不差。 沒錯,老朽若是真的耳背,又怎能聽見那日你與劍理的對話,因而脫口稱讚你是真正會為他設想的好人?」 說話的同時,沉重卻快絕的掌法已連番攻出。 卸除偽裝的束縛後,單老移動的身影似翩若翔!

白衣不敢大意,劍勢虛晃,急扭身,穿窗而出,尋求放手一搏的空間!……






初入夜的少子殿後院,星疏疏,樹影處處,降霜楚楚,荒草簌簌。
人,月下酣戰,憾不能把酒吭高歌。 人,豪情正燦,不想明朝黃土一坯、心香一炷。


單老十指尖尖帶利風,猶如疾電,好比青鋒。 金剛指,仙人指路,嘆向蒼天說道: 琉瓦粉牆,紅柱盤龍;瓊瓊玉宇絲簧,褐夫羨否?


白衣長虹晃晃似驚雷,直刺「肩井」,後點「迎香」。 秋水劍,劍膽琴心,怒指九泉借問: 斷垣頹圮,荒煙一姝;哀哀塵羹土飯,朝堂見容?


拳行穩實,單老迅攻捷守,十八路南北拳法,意氣橫厲! 連搗、掄擊,赫赫威風示小兒: 醉墨金甌,詞筆疏狂,蘭燈更點紅萼香。


劍顯輕敏,白衣飛幻靈轉,融會貫通之劍藝,浩氣四塞! 斜削、盪掃,所學盡出答老兒: 走馬長楸,射柳雕弓,前事休語菊殤濃。


單老怒滿溢,掌風刮起,直斥: 樓臺闕、年少詩賦,小兒不懂!
白衣笑偷藏,劍芒閃爍,反譏: 黎庶言、世井肺腑,老兒不羞!


……吾該羞慚?
這個問題,身為單老的他常常想過,但現在身為六王爺的他不敢想。 為戎盧國,他不能感到慚愧! 於是,掌成刀,電馳飆風之速,狠狠痛劈!
身繫王權的他,也曾有過大丈夫之豪情: 包舉宇內,萬里同風;談笑間,天下  小小。


可白衣並不認同。 人人都想爭天下,然天下終會屬於誰?
雙刃,飄忽,劍舞厲寒,為流民乞兒諷一句: 紅梅遍野,江山多嬌? 怪耶哉! 憑闌  老調。


單老吃吃地笑了。 是呀,擁天下入囊袋是掉牙老調,可老調今人猶愛彈… 豈止可笑?
目光一歛,單老笑聲頓止。 他看似肩不搖、手不動,但技藝入神的掌法已罩向白衣,讚他一句「後生可畏」!


白衣猛旋身,險險避過,喘噓噓地暫歇:「你… 你不該是右護法的手下…」 戰了數十回,白衣覺得單老不是存心要殺他。 他彷彿想告訴他許多話。


「此話怎講? 老朽粗布麻衣,還不是被人吆來喝去的料?」 見白衣暫停攻勢,單老乾脆負手等待。


白衣大膽臆測:「身為一名僕役… 為何你的氣度中總脫不了一股尊貴? 你的一招一式裏,憶起的是金波玉粒、是邦國社稷,卻沒有做牛做馬的卑微。 右護法怎容得他的手下… 比他自己更加才略深廣?」


「這只是你所想,卻不是老朽所思。 而且,想法人人能編織;大事… 卻不是人人皆會做。 老朽與「才略深廣」扯不上關係。」 單老否認白衣的猜測。


「也許。 但我懷疑… 方才的你,不是現在的你。」 白衣對單老的行為又有了不同的註解。


「何以見得?」 單老的興味被挑起。


「我所認識的單老… 是個會把動物當作自己的寶貝孩子的人,而不是剛剛那位能喋血沙場的老怪物。」 白衣更明確地說:「將紅箭交託予我的你,很慈祥。」


聽得白衣幾句話… 單老幾乎想哭了,因為,待在戎國宮中多年,他的親人並不比眼前的小子更了解他。
喉頭微噎,單老嚅嚅道:「…很可惜,你是誅天的義子。」


遠天飛閣撲碎,梨花雪片片。 夢還鄉,歸門無處,淚凝枯道邊。


登時,單老十指似虎牙,陰慘慘、尖銳銳,狠咬白衣咽喉!
戎盧的國仇家恨、兄弟的屍骨未寒…… 怎能饒? 不能饒!!


面對單老詭誕的掌勢,白衣倒躍一丈,避了這指,還有那爪。 異端劍,輪輪青光,一擊巧勁,再擊辛辣! 怎料單老掌法著實瑰怪異常,難以制服,白衣只得忍下心,挾萬雷齊發之威,朝單老胸膛直直刺去!




…一滴汗珠自額角滑落。


白衣第一次看見刺出去的劍尖會指著自己。
單老以食、中指夾住劍的前端,藉白衣自身的衝力,順勢將劍逆彎…… 一氣呵成,精彩絕倫! …劍尖就指上白衣自己的胸口。
白衣已欽佩到忘了該說什麼,是以,獻上一滴冷汗。


「如何? 老朽說過『而今的異端劍的威力只是徒負虛名』,此言不差吧? 異端劍確是精妙好劍,但可嘆你的武功修為尚不足以使它散發傲人的光輝。」 單老微皺眉,其更勝閻王嚴肅的黑寂雙眼瞬也不瞬地注視白衣:「現在,你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的?」


白衣也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心中早有準備。 他坦然一笑,答得爽快:「有。 其一、謝謝您讓招多次,晚輩方有機會明白自己的才疏學淺。 其二、望您告知灰隼與紀夫子之關係,讓晚輩死亦無憾。」


單老微微一愣,像是看到一隻很稀奇的動物一般地看著白衣:「小子… 你是那裡不對勁? 為什麼執意要查紀湘之事?」


白衣的確是少有的膽大豹子。 他的劍雖受制於他人之手,但他依舊能沉穩回應:「一為皇弟的不甘心;二為右護法做得過份了。」


「是麼?」 單老已經不太相信這世上還存在著只是單純為別人玩命而不求報償的人。 「你難道不是想除掉右護法,自己掌權?」


「反正您會殺了我,我有什麼必要與您說謊?」
「老朽倒想聽看看,一個沒血緣的皇弟為什麼值得你拼死拼活。」


已經不需要再戰,白衣卸去劍上的內力。 「「皇弟」就是「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他與魔父都是我僅有的親人。 為自己的親人討到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請您先告訴我,為什麼該問值不值得?」


若是可以… 單老倒想先問艾瑪伶與艾瑪荅一句--- 值不值得用命、用情誼去換權柄?
她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姊妹… 但她們就不明白如何珍惜彼此。 自家人鬥垮自家人… 這是上輩子即結下的孽嗎?
可惜啊… 單老永遠也不想瞭解愛恨的關係為何可以微妙到難以理清……


緩緩鬆掉制住的異端劍,單老不得不承認他很羨慕這對兄弟總為彼此著想的感情。 要是小姊妹倆一樣能疼對方到心坎,今日會輸的就不一定是戎盧國啊。
「…事實的真相對你真的那麼重要?」


「對闇蹤也很重要。」 白衣將收回的劍插入土裡三分,表明了敗陣之將任憑處置。
「若不是紀夫子死得冤屈,闇蹤不會對此事耿耿於懷。 若非太在乎… 他豈會差一點逼瘋自己,而後放棄自己? 我不能對他的自我毀滅坐視不管,因此,我要實情,解他深鎖的愧疚。 紀夫子的死,不是他的錯。」


靜靜看著白衣的單老,能感到一股暖意流向他枯竭的心田。 那種令人溫暖的感覺… 就叫作「關懷」吧? 是被姊妹倆捨棄多年的感悟呀…..
沉默了好一陣子,他終於開口:「…紀夫子確實是冤死的。 灰隼與他一點關聯都沒有。」


「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 灰隼沒有飛向闇蹤,卻是落在紀夫子的肩上。」 …想不透。


「你敢肯定這其中沒有其他原因?」 …再想一想吧。


「難道…」 白衣靈機一動:「是用召喚魔鳧的小銅笛? 只有那特殊的銅笛聲才能召喚鳥類又不至於被人們發覺!」


單老洒然淡笑,直佩服白衣的聯想力:「你的腦袋瓜子確實靈活,竟然還記得那個小銅笛。 不過,你怎麼沒想到… 灰隼既然能聽見銅笛聲,也必將循聲而飛至吹出銅笛聲之人的附近。 可紀夫子並沒有小銅笛… 灰隼為什麼仍然選擇了他?」 …光有聯想力是不夠的,白衣。


彷彿正試著開啟一扇內有豐富寶藏的謎題之門,白衣擠彎了眉、榨乾了腦汁,還是不得其門而入。 他把頭搖了再搖:「不知道。 要是猜得透,我就不會冒死詢問了。」


「答案可是挺複雜的。」 沒有立即揭曉謎底,單老反在答案之前佈下一層迷霧:「你可知道大多數忠實的動物對牠們主人的感情… 就像真正的親人一般親?」


在濃霧中摸索,白衣真怕會跌撞得滿頭包。 「不太瞭解您的意思… 這跟晚輩的問題有相干?」


「當然有。」 單老模擬紅箭在他手背上蹭的親暱,給白衣一個明示:「老朽的意思是… 忠實的動物只會在人群中擇一人為其終生的「主子」。 而其他人,縱使與牠的感情再好… 也只是牠的「朋友」。」


「晚輩不信。」 白衣難過了…。 不會是這樣的,不是嗎? 感情… 不該被比較。


「很不幸,這是事實。」
單老黑寂的雙眼更黯淡… 他慢慢攤開他不想憶起的那幾頁過去:「灰隼與老朽的相遇也只是偶然而已…。 當時,每天晌午過後是闇蹤練武的時間,而這段時間… 就是老朽去太子殿看灰隼的時間。 長久下來,灰隼與老朽的感情遠勝過牠與闇蹤的。 但沒想到,某日裏,右護法發現了太子殿養有寵物的秘密,他便吩咐老朽訓練這隻灰隼。 幾個月後,牠就成了我們的殺人利器。」


「灰隼沒有殺人,也不會殺人。」 白衣的心漸冷。
「紀湘死了。 灰隼間接殺死紀湘。」 單老的心已冷。


抬眼看他,知道白衣仍在霧裡轉,單老直接指路給他:「很難明白嗎? 老朽比闇蹤了解鳥的習性,也較有耐心,能給牠更好的照顧、更多的疼愛,因此灰隼認老朽為主人。 而闇蹤只在閒暇時才餵食灰隼,與牠嬉玩… 灰隼自然當他是朋友。 故此,當灰隼處在危急的情況下,牠首先尋找的庇護是--- 主人。 而這“主人”… 是老朽,也是紀湘。」


「…怎麼可能!?」 白衣腦中開始混亂,覺得單老是故意帶他在兜圈圈。


沉吟半晌,單老又抖出一件秘密。 「…艾瑪伶與艾瑪荅的易容術都是老朽教的。」


一股駭異的冷流通過白衣全身。
壓下滿腔的激動,他忿忿地用自己的一字一句去架構單老曾做下的憾事:「你是說… 你每日易容成紀夫子去訓練灰隼,讓灰隼一直認為自己的主人是“紀夫子”。 所以當牠在險急慌亂中,直覺反應就是選擇牠以為可信賴、會保護牠的“主人”。 而實際上,灰隼的錯判即是你們在等待的一刻… 對麼?」
白衣很仔細地打量單老全身上下…  沒錯,他的高度、他的瘦長、他的花髮,若是再穿上一襲儒袍,改變一下面容… 他簡直就是紀夫子本人!


單老垂下微漲的眼皮… 彷彿塵事再入不得他的眼、他的耳、他的心。


即使單老不回答,白衣也已經得到最確切的答覆。 答案,就是疼動物入心的人利用、背叛了他所謂的「親人」。 灰隼,單老曾經的親人。
「…我收回對你的敬佩。 你是右護法的幫凶,害自己的親人背上罪名,使牠死得不明不白… 實在可惡!」 白衣瞬間拔起插在地上的異端,慍恨的劍刃已架在單老的脖子邊!


單老緩緩睜開他的雙眼,並沒有閃避的意圖。 「老朽沒想到灰隼會死… 而且是被闇蹤親手捏死的…」
他突然搥著自己的胸膛,咬牙嘶吼:「闇蹤的心傷很痛,可老朽也沒有一日忘記過灰隼垂死的眼中的哀痛! 這些,老朽能向誰說!?」


自責,一直像個鬼影般出沒在單老的心頭,從未安息……




此時的天色已黑得好似一潭死水;後院中的兩人靜得比泥像有餘……
白衣忽然發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正視的傷疤,而它們常在不經意間被掀起。 天地的夾縫中,很少有絕對的對 或絕對的錯 可任人指責…。




「到此為止,老朽該走了…」 再出聲時,單老,已是那位平庸、蒼老的養鳥人。


白衣的思緒回到現實,立時撤下衝動的劍:「你要去那裡? 我還有事想請…」


「老朽本就不屬於這裡,當然是回老朽該回去的地方。」 單老沒回首,也沒停下邁出的步伐,只是揮揮手代表他要離開的決心。


「你還沒說清楚你跟艾瑪伶姊妹的關係。 你是她們的師父嗎?」 白衣不願放棄最後追問的機會。


單老越走越遠,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但白衣心上的疑慮一日不得解,踩在半空中的腳便一日不能踏實。 「…是你殺死艾瑪伶的?」


單老終於停下腳步。 他站在原地,仍是沒有回頭看白衣一眼。
「…是,老朽扭斷了她的頸子。 小子,你已經曉得夠多了,別再追根究底方是聰明人,否則,老朽還可以等扭斷你的脖子後再離去。」


白衣摸摸自己的頸項… 不畏恐嚇地再問:「可晚輩一直沒請教您的名號。」


黯淡星光下,從單老的背影來判斷… 他正仰起頭,似在考慮什麼。 不一會兒,在他走得完全看不見之前,白衣聽到了一個名字及一句話… 然後,白衣整整傻了一刻鐘才淡淡地笑了一場雲開月明。 不為別的,只為白衣今晚所假想的另一敵手,在他偷偷慶幸自己的好運之際  被月光照散了身影。




而走入山林間的單老… 只是單老。 在他決定放棄殺戮及離去的展眼一瞬,他不再是灰隼的主子、戎盧國或右護法的奴才,他就只是抬頭挺胸的單老。 過往的虛名與種種亦在那時風化… 讓他能輕鬆地吹開那些曾令他為難的包袱。 戎盧國… 放下吧,它早在艾瑪伶死去的那刻起即正式從脫軌的命途中停止了爭奪的脈動。 與其將來才承認悲慟… 不如現在就乾乾脆脆地號啕大哭。 今後,他將曳尾塗中、閒鷗忘海,不做今人或古人,不彈新曲與老調……




闔上黑寂的雙眼,塵事真的再也不入單老的耳、單老的心……


天下之大     
止水,是為「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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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爺,葛大人又送了一封密函給少子殿下。』
『有這回事? 你如何確定那密函是葛大人派人送回來的?』
『是劍理將它面呈給少子殿下時說的。』
『好你個葛嵒廷,竟敢跟老哥哥玩這種暗渡陳倉的把戲!… 對了,密函是何時送到少子手中的?』
『今日清晨,魔皇再度傳召少子殿下之前。』
『你們怎麼不早一點向吾回報!?』
『當時您正跟著魔皇搜查整個魔劍道,屬下沒有機會…』
『哼! 吾再問你,你可知密函中寫了些什麼?』
『屬下該死。 屬下不知…』
『全是一群飯桶! 難怪白衣敢跟吾作對!!』
『屬下知錯……』


『罷了! 你,即刻傳吾的口喻給沒名--- 葛嵒廷,殺! 另外,白衣也得死! 你帶著這瓶「十步終」,伺機行動,別再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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