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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七】


猜忌,繡阻礙信任之面紗,借晚風而飄揚;魅人心,遮人眼,舞一曲魂銷魄盪。


質疑,讓堅決守護成怒燄,於夜空裏張狂;上穿雲,下裂地,毀一切非聖誣法。


驅離,化昭然抵禦為江河,在殘月下洶湧;不愧己,不悖理,祈一回千妥萬當。




…因為猜忌,造就質疑,故得驅離。
一臉忠義的劍理站在白衣身後,掐死猜忌的跳蚤,卻驅離不去質疑的臭蟲。 將亂緒扭成痛恨的麻花,「急」在油鍋中炸,「氣」在火堆裏旺!


可那股熱度… 反教人冷汗三行。


「劍理,你是怎麼了? 這幾天總是怪怪的。」 白衣早就注意到站在身後的人這幾天不太正常,想動而不動,欲言又止、彆彆扭扭的。


「因為……」 劍理抬眼看看不遠處,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白衣只得把注意力全從兵書上抽離,微轉個身:「怎麼又不說了? 你到底是那裡不對勁? 病了嗎?」


「這個…」 劍理復瞄瞄不遠處,手則在桌案會擋住視線的範圍之內拉拉主子的衣袖,很小聲地說:「主子,可不可以到前院去說?」


白衣也不自然地往劍理介意的方向偷瞄了一眼,再很疑惑地轉看著眼前人:「屋裡是有什麼讓你害怕的東西嗎? 我怎麼沒感覺…?」


…呃,一點兒都沒錯。 有些人對某些事很機敏,但也一定會在某些方面不容易開竅。
「他們一直都在那裡。」 劍理覺得他不可能立即點醒主子的遲鈍… 頭痛啊。
「麻煩您出來一下啦……」


當事人非要到屋外談,排解人能怎麼辦? 白衣放下書卷…… 出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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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闊的前院,月娘替樹影在地上畫了像… 涼風吹拂,卻怎麼也拂不去彩筆中晦暗的墨意。 樹影搖著頭,不甘一輩子灰懤懤地過下去。 於是星子亮了… 那是月娘對自己的失敗,撒了滿天珠淚,為樹影點光明。


「你在搞什麼鬼? 有話又吞吞吐吐地不敢說。」 白衣放棄欣賞一地的寫意,至少他今夜沒那個好心情。


劍理才真的急了:「主子,是魔皇在搞什麼鬼吧?」
白衣瞪他一眼:「大膽! 你可知自己在胡說什麼?」
「奴才沒有胡說,是您自己不知情。」 劍理不肯道歉。 別人會害主子,他可絕對不會!
白衣有些怒了:「我不知情? 你是什麼意思?」


「異端神…」 劍理警覺性地壓低嗓門:「奴才早就聽老一輩的僕役說過… 六鬼神都可用來監視它們身旁的人。 而今,魔皇卻把異端神賜給您……」


白衣朗笑一聲:「魔父教過我如何操縱他們。」
劍理握緊拳頭:「魔皇真的教了您全部嗎?」


白衣的心震動了。 他突然想起,在拿下疏勒後… 是異端神替魔父傳達屠城之令的。 假如異端神能將魔父的聲音、影像傳到千里之外的他們的面前… 那異端神能不能也將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展現在魔父面前?
是的,魔父並沒有對自己提到異端神的特殊記憶能力。


「魔皇是在監視您? 他對您不信任?」 劍理越說越小聲,然而,他的難過卻愈來愈大。
如果他的猜測是正確的… 那他不懂。 主子一直是為魔劍道盡心盡力的,可為什麼還是惹來別人對他的猜忌? 難道無論如何努力,人與魔之間終究深壑萬丈? 他替對他最好的主子、對魔劍道忠誠的主子,不值。


「魔父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太多了。」 自欺欺人來叩門。
「可能吧… 但,不管您怎麼認為… 奴才就是不喜歡他們。 他們盯得奴才我直發毛。 以後,奴才不願在他們面前說話。」 劍理單方面地不讓惡客進門。


白衣舉目望星空,這才發現樹影為什麼黯淡… 因為月娘的筆毫,全蘸著懊悔與無助。
當懊悔與無助留在毫毛裏發了霉… 再美麗的色調亦會蒙上一層被厭惡的灰。




「劍理… 你離開魔劍道吧。」 白衣記得… 三天前,他剛以劍理的性命發了一個混帳咒誓。


自己的擔憂… 換來的竟是這麼一句話…?
「就因為我質疑魔皇的用心… 故此你要趕我走?」 用「我」在白衣面前稱自己,劍理站的立場變了。 他非常靜;他的聲音非常冷;他的眼瞳有結冰的水。


「你若當我是朋友,就必須離開,越早越好。」 撇下難過,不理疼痛,不能懦弱!
如果劍理不走… 懊悔與無助也遲早會在自己的心裏爛死、發霉,白衣知道。


「我不認為跟你說實話是錯的。 你要趕我走的理由在那裡?」 劍理自覺是人,他不是天生讓人呼來喚去的…。 「我不是你養的一條狗。」


「闇蹤的朋友沒有一個活著。 沒有! 要你走是為你好!」 白衣克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


闇蹤心裡的痛很可怕,可闇蹤死心後的放棄更可怕。 白衣不認為自己的膽量曠世無匹,他當然也會怕。


…魔劍道創立的目的就是讓人怕的,劍理比白衣早認知這個事實。 所以,不爭氣地,糾結著眉的劍理,他刻意不眨的眼眶中仍是滾落了淚。 
「為我好嗎? 可以… 你走,我就走。」


「…我不能走。」 想到討厭紅色的闇蹤總得面對紅色,白衣想走的腳步… 跨不出去。
他曉得闇蹤其實很怕魔劍道的,假如自己也離開了… 闇蹤的怕就再也壓不住。 他只有這麼一個弟弟。 「我不能走。」


劍理不屑地笑了,笑得既狂妄又沒尊嚴。 他狠狠一把擦掉淚痕:「那就等你自己做得到時,再叫我走。」 恭敬地行了告退禮,他忿忿地步出少子殿,沒有下人會冀求原諒的卑微。


然而… 白衣並不為劍理的死忠而欣慰,他反而感到很憂心。
自己已經夠固執的,為什麼偏偏身邊的人都比自己更固執?
只要有人的固執比自己的頑強… 那所有的情況都會變得很複雜。


誰能告訴他往後該怎麼辦? …可惜,樹影最拿手的絕活就只是前搖後擺地害怕著 不測之患。




此時,因少子殿的大門是大開的,有個人影在門外張望了一會兒,沒敲門,也就不請自入。


「少子殿下金安。」


突來的聲音扯回白衣游離的注意力,讓他無暇再胡思亂想。 發話的來人瘦瘦乾乾的,蜷著背,一身粗布短掛,說話聲音很大,卻沒有粗人的氣質。 他的手上還提著一個用黑布幔罩住的東西。


「單老,是您來了…」


「殿下,劍理那小子是怎麼了,跟他打招呼也不理人?」 單老一邊問還一邊回頭對著門外指指點點。


「沒什麼,被我說了兩句,不太高興而已。」 白衣淡淡地道,只想早一點忘記剛才不愉快的氣氛。


「啥? 那小子恁地膽大包天,竟敢跟主子嘔氣?」 他覺得什麼身份的人就該是什麼態度。


「錯不在他… 別提了。」 白衣現在的目光已全被單老手上的東西所吸引:「…這是?」


單老嘿嘿乾笑兩聲,一股濃濃的驕傲感已然散出:「這是您要跟老僕借的寶貝啊!」


「哦,您真是守信。」 白衣豹子般的精神又快捷奔回:「能讓我先看看牠嗎?」


「當然可以!」 單老慢吞吞地蹲下,將鳥籠平穩放好,揭了布幔,打開鳥籠,這才小心地把籠裏的鳥抓出來。 「哪,就是牠,老僕的寶貝--- 紅箭。」


「紅箭?」 相當費疑猜的名字,白衣想。


紅箭是一隻比鴿子體型稍大的鳥,眼睛炯亮有神,大胸筋豐厚,肩部發達,脛、腳勇健,趾爪有力,一身的栗黃底、深褐斑紋,襯上灰白的腹毛,儼如披著兩當鎧的戰將。 牠,破雲高飛時,睥睨天下!


單老得意洋洋地展示牠的寶貝:「別看牠的體型比鷹小,牠可是小型猛禽--- 紅隼呢! 牠飛行速度快,身型敏捷靈巧,能在空中定點懸停監視,捕獵、攻擊力更是一等一。 經過老僕的訓練後,魔鳧都不及牠的能力強!」 說著,臂膀往上一振,紅箭立時展翅入雲。


紅箭偶爾發出“給、給…”的尖銳叫聲,似是非常亢奮。 牠先在空中盤旋了幾周,而後快速搧翅停在定點,不一會就俯衝直下。 沒多久,牠已帶著一隻小蜥蝪飛回單老的肩上停著。


白衣拊掌而讚,算是見識到紅箭的厲害了。 「準確無誤的攻擊,牠果真是箭!」


「謝少子的讚賞!」 單老的笑,是高興到心坎裡的笑。
待紅箭啄食小蜥蝪後,他極是愛憐地輕撫牠的背脊。 紅箭早已與單老心意相通,除了乖乖任他拍撫外,牠的頭也會靠上單老的手輕輕磨蹭。
說紅箭是單老的寶貝並不完全正確,因為,實際上,他當牠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將他們的相信相依看入眼裡,白衣難免有些不解,大聲問道:「這麼一隻孤傲的猛禽… 該怎樣變成繞指柔呢?」


豎著耳朵的單老的眼光一斜:「兇猛的動物雖然不易馴服,可是,一旦讓牠看出你的誠意與能力… 牠也會心生佩服,繼而死心塌地。 老僕對牠的付出不僅是餵養、清理等簡單的照料而已,還有… 愛與了解,所以我們才能相信相依。」


「您說得是,晚輩領教了。」 無論單老是個怎樣的人,有怎樣的過去,白衣都對他心折了。
「只是,照您的說法,要照顧好牠也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否請您告知照料方式?」


「早就替您想到啦~」 單老眨個眼,將紅箭放回籠裏,從袖中拿出一封尺簡:「信裡有關於牠的生活習慣及進食方式的詳細解說,還望即將帶他離去之人能好好照顧牠。」


白衣的藍瞳微微一縮,不動聲色地接過尺簡:「單老心細如絲,連這一點都替紅箭著想到了,牠果然沒有認錯主人。」


「您謬讚了。」 單老自認不如地搖搖頭,將布幔覆蓋好的大鳥籠交給白衣:「劍理才是沒有認錯主子。 您是個真正會為他設想的好人。」


白衣沉悶地苦笑著,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地收下鳥籠。


單老見白衣心裡難過,倒也不多說,拍拍他的肩頭:「那老僕就先回去了,您請好好休息吧。 煩心事終會過去的… 操心太多,無用。」


白衣感激地點點頭,仍是說不出話來。 人生路上… 他要學習的東西還太多。


單老駝著背,閉上嘴,沒有帶著紅箭來時的喜悅,只擁著沒人陪伴的孤老孑然離開少子殿。


看著此情此景,白衣的藍湖裏起了波,俊眉越皺越深……
對他自己、對一位老人家… 命運之神為什麼不能慈悲一點?
「將來」不是他所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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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幔下的鐵籠裡是烏黑黑的小囚地;陰沈沈的魔劍道是黑黝黝的大園囿,儘管它小道幽幽、草木蓬葆、廊廡層疊、華殿暐曄… 也只是權名利祿鎖人的籠牢。
往御醫院疾行的白衣  一直不喜歡拘繫自由的縲絏,那管它塗未金漆否。


葛嵒廷,坐在石欄上,望,像是早飛出生天的鳥,已在暗雲湧動的紫虛中翱翔。
他的眼神,遠遠、迢迢。 遠遠、迢迢。


白衣悄悄地蹙眉,深知自己的請託將網住葛老那逸鶴任風的遙想,卻還是出聲攪了它:「葛老,用過晚膳了嗎?」


「咦?」 聞言,葛嵒廷收回心神,立即搜尋來聲。 這一看,他從石欄上驚跳起來:「原來是少子殿下駕到,請恕老臣失禮。」 眼看就要跪下相迎。


「免。」 白衣揮手示意:「後天即是您歸鄉之日,你我不再同朝為臣,葛老無須與我拘禮。」


「一日為臣,時時為臣,這是永不會改變的。」 葛老順著白衣的心意,只是深深一揖。


白衣搖搖頭,淺淺嘆息:「您這樣… 教我怎能安心?」


「若不如此… 老臣又怎能心安?」 葛老也是搖搖頭,輕輕嘆息。


白衣笑了,涓湧著恬靜的川流,濡了兩人的心田。 「頭一回… 覺得您也挺滑頭的。」


「彼此、彼此。」 葛老乾笑幾聲,又做回那位老成持重的自己:「少子請入內談吧,這裡連隔耳之牆都沒有,著實令人不放心。」


「不用了,牆堵只能防君子矣。」 白衣將手上蒙著黑布幔的鳥籠遞到葛老的面前:「這是我替您準備的信差,查探到我要的消息後,就讓牠帶個訊兒回來。」


葛嵒廷看著黑幔罩緊的鳥籠,愣了那麼一下。 他盯直的眼眨也沒眨,雙手很緩慢地伸過去欲接鳥籠。 那種慢… 是說不上來的慌,又帶著亂。 他的手根本是在抖。


「您想清楚了嗎?」 白衣見狀,將鳥籠向自己收回一些:「我不怪您萌生怯意,畢竟,我亦不知一旦您淌入這渾水後,對您與您的家人會發生什麼事。 也許是全身而退,也許是屍骨無存…」


葛老難為情地搓搓手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唉… 老臣這輩子還沒下過如此大的賭注,可是,偏偏老臣非常想看清多年老友的為人呀…。」
他將手臂伸得既直又果決,接下了黯茫的未知。


白衣的手上輕了重量,卻重了歉疚。 「…您不怕嗎?」


「怕! 怎麼不怕? 老臣怕到都打顫囉!」 葛老小掀起布幔一角,偷瞧著裏邊的命運之翼在振動。 過一會兒,他斂起好奇的神色,轉祥雲為愁霧:「…但老臣更怕殿下您置己身於絕谷,後退無路。 」


白衣抿抿唇,無謂地拍拍兩手衣袖:「既然決定要查,就沒想過要有退路。」


「可以… 不查嗎?」


…可以不查嗎? 葛御醫不只一次這麼想過。 剖肉見骨的血豔答案固然是刨根去患的最終快慰,但,伴隨而來的肝心若裂之痛… 豈不要命?
如若不揭舊瘡,讓黃土的歸黃土、塵俗的歸塵俗… 是否更好?


白衣倚欄靠,望險途幾遙。
「此番,不為求自己在魔劍道的立足之地,我只為皇弟的不甘心。」


時辰彷彿走的很慢…。 葛老也不曉得自己那來這麼豐沛的感情,喉頭一哽,胸腔悶悶的,硬是任澎湃的激流打疼他對白衣的佩服。 他很少有護著任何人到底的堅定,那是在他心田裏早被伐倒一半的樹,可眼前的少年很小心地守著他的在乎… 那使他感動莫名。
「唉… 太子殿下好福氣,有您這樣一位幫著他的異姓兄弟,人生足矣。」


白衣在石欄前邁著步子走動,臉上的笑透著古怪:「有我這樣的兄弟… 是好是壞還很難說。」


「呵呵~~ 您跟太子殿下都很令人摸不著深淺吶。 您們的心思就留待彼此慢慢猜吧。」 輕輕搖晃手上的鳥籠,葛老突然變得嚴肅至極:「老臣現在只擔心這信差… 牠可不可靠?」


「您大可放心,牠是我特地找來的,不是我軍訓練的魔鳧。」 白衣回眸看著葛老,唇瓣勾起彎彎的自信:「牠有個響亮的名字,叫「紅箭」。」


「紅箭?」 葛老面露想笑之色,卻又憋住了:「既然您確定沒問題,老臣也就沒問題了。」


白衣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這封信裡詳述了紅箭的飲食習慣與照顧方式。 以後牠就暫時麻煩您了。」


「嗯,老臣會記得看的。」 葛老接過後,將它揣入袖袋中。


「那我就不打擾您,先告辭。」
「老臣恭送殿下。」葛老張開左臂請白衣先行,欲送他一小段路。
「別,您請止步,先把紅箭擱到屋內吧。」
「…就聽您的,老臣不送了。」


才剛跨出幾步,白衣又稍停下,有些感慨地回首:「為免他人多心… 後天,我就不送您出魔劍道。 往後… 請您自己多小心、珍重。 您的恩德,白衣記下了。」 語歇,他誠心地躬身拜謝。


「少子殿下快別折死老臣,老臣擔當不起。 身為魔劍道之臣,這是老臣該為主子們做的啊…」葛嵒廷急得把腰桿彎得比白衣更低。


白衣只得收起禮謝,扶起葛老,而後是語重心長的叮囑:「與您這一別,怕是再難相見。 查訪中若遇事態不對勁… 以您與家人的安危為重… 放棄,無妨,別再追查。 事後,請您一定要埋名隱姓,換個落腳處以自保。」


「老臣知道,您自己才要多保重…」 葛老低下頭,不再看白衣,怕自己真會灑下讓人尷尬的老淚。


「就此別過,願您一路順風。」
「嗯… 謝少子殿下貴言。」




白衣的身影越來越遠,但他素白的光華在暗夜中仍然醒目。 葛嵒廷惋惜一嘆,他不曉得這樣的一個人生存在變詐相角的魔劍道… 是緣還是孽。
再低頭看看手上的大鳥籠,葛嵒廷不知道紅箭會展開雙翼… 帶回怎樣的悲或喜。
回身,入屋,他甚至不了解「沿波討源」與「圖窮匕現」… 將在人生路上的何處交集。
可他明白… 「真相」,不是「蓋棺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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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水般的湯藥,像鏡子反映著痊癒的希盼,如熱泉蒸散著不安的嵐霧,每每、次次,苦苦地柔懲背叛。
隨腳步的移動,焦黑的液體在赤陶碗裏晃,一圈圈善思與惡意的攙雜,時時、刻刻,隱隱地藏起照料。


「藥可以喝了。」


尹枋一看見送到他跟前的那碗黑漆抹烏的藥汁,立即用臉皮包了一個皺餛飩來下藥:「不… 不用了吧? 小人已將近完全康復,那敢勞煩劍大爺您親自服侍湯藥?」


劍理半瞇著眼,啐罵一聲:「呸! 對主子才叫「服侍」;對你… 這叫“關照”! 別涼了我的好意,趁熱喝吧。」


「噁…」 尹枋乾咳兩聲,在床上作勢一嘔:「您的好意為何愈來愈苦?」
劍理擺出最俊的望天姿勢:「那是和葛御醫情商後的預知結果。」
尹枋終於悟出鐵青色塗在面孔上時的心態:「是你請葛御醫加重了黃蓮的份量?」
劍理的手指打了個響:「不這樣,怎能委婉地表達我想捉弄人的情感? 單調的生活乏味啊~」
「可惡,你這個該殺的渾球! 枉我把你當朋友!!」 尹枋迅然抓起床邊的鞋,往劍理的面門砸去。
劍理轉個身,帥氣地避過暗器:「放心啦~ 葛御醫說其他藥量也酌量增減就不會影響藥性,對你的傷沒關係!」
「哼! 這麼苦的藥,我不喝!!」 一擊不中,尹枋吶喊著、抗議著。
劍理若有心、似無意地看了窗邊一眼,收起胡鬧的語氣,而後凝視他:「太子與少子殿下的藥都比你的苦,你憑什麼不敢喝?」


尹枋耍性子的脾氣沒了……
他說過要快快好起來打扁劍理;他發誓等傷好後要盡心照顧主子;他剛種下理想的苗株,尚要耐心地澆水、施肥、修枝剪葉,才能看它茁壯…… 他怎能比太子殿下、少子殿下更晚康復?


「誰說我怕? 我就證明給你看什麼是「真英雄、大丈夫」!」 接過陶碗,尹枋咕嚕嚕地一口氣把藥全灌下。
…對,皺眉的才是小狗、才是懦夫!


「你… 真的很容易上「激將法」的當咧。」 劍理挑高眉,拼命搖著食指:「再不學聰明一點,那天你可能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一陣咳嗽後,順了氣的尹枋不服劍理笑他笨:「我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你少嫉妒我!」


「想當主子的朋友的奴才… 沒有「後福」。」
劍理想到太子殿下及過去在他周遭的魔與人,劍理再想到自己主子早先劃出疆界的話語…… 他認為「朋友」二字該是被人施了咒術,專殺真誠的靈魂。


尹枋神色黯然,嗓音也變小了:「我明白自己地位低下,不配當主子的朋友… 但我不願他沒有朋友。 我也曾經以為自己沒有朋友… 所以我現在很能瞭解他長久以來的孤單。」


劍理再次瞥向窗邊:「…隨便你,很有勇氣的笨蛋。」 有時候他挺羨慕尹枋的… 羨慕他的愛恨可以迅速交換,以及下定決心後的不悔。
尹枋反咯咯地笑起:「呵呵~~ 「笨蛋」? 是啊,我們都是不信邪的笨蛋。」
劍理也蠢蠢地笑了:「你是,我不是。」
「我是,你也是。」
「你比我多笨一點!」
「你才比我蠢更多!!」


倆人聽著彼此笨上加蠢、蠢上澆呆的爭論… 不由得笑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過了一會兒,尹枋斂起笑臉,緩著聲探問,不想再裝傻。 「劍理… 你其實心情很差吧?」
「沒有啊…」 劍理僵了表情,停下傻笑。
「你平日雖然聒噪… 卻不若今日這樣,表面上嘻笑怒罵,心底下倒像是想把愁緒全笑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


劍理默不作聲,彷彿是一尊捏成的泥人,嘴皮子不會動一下。 他這輩子很少這麼沉默,因為他常偽裝成多話的人。 若不這樣做… 過日子真的很苦。
而今,有人能訴苦了,又為什麼不肯說? 劍理自己問。


不肯說… 是怕隱著的擔憂一見空氣就會變得具體、變得再也悶不死。 若是傳開來,釀成災… 倒不如別讓它有聲有形。 劍理自己答。




忽地,劍理猛抬頭,斜眼盯著窗口,而後迅速地奪門衝出!


尹枋被劍理的動作嚇到,也慌慌張張地走到門口,探出頭問:「你怎麼了? 中邪啊? 別是故意想岔開話題誒。」


劍理完全不理會尹枋的詢問,反喃喃自語道:「…為什麼我老覺得窗外有人?」


「是你太敏感吧? 偷聽我們的談話又不能竊取到有利的情報… 誰會那麼白痴地守在這裡?」
「不可能,剛才窗外一定有人! 我真的感覺到陰涼的氣息。」
「就算有,他也已經發現我們沒有利用價值,早該走囉。」
「那他應該是發現 你 沒有利用價值才走的。」
「咳咳… 你非要損我才會高興嗎!?」


劍理本想再佔一點便宜,卻忽然看見門旁有個小紙包:「咦? 這是什麼?」


「什麼跟什麼?」 尹枋真的覺得自己被罵笨了;他竟是循著劍理的目光才發現門邊有東西在。


劍理抄起小紙包,交到尹枋手上:「這可能是要害你用的,你自己打開看。」
尹枋已沒心思嬉鬧。 他將小紙包拿得距自己遠遠地,再慢慢、謹慎地打開它…


「沒有爆開,也沒有暗器飛出來耶!」 劍理拍著手大叫:「趕快看看裏面裝著什麼東西!」


尹枋又咳了幾聲,額上的汗都冒了一層。 「死劍理,現在換你看!」 說著就把小紙包遞到劍理面前。


劍理當然想看! 他將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連手都伸進去了! 他還把東西拿了出來!! 「啊~~~~~~~~~~」
尹枋嚇得手一鬆,小紙包掉在地上……


「為什麼是冰糖葫蘆?」


劍理問了。 尹枋更想問。


「為什麼這些冰糖葫蘆很眼熟?」


「那一串冰糖葫蘆不眼熟啊?」 尹枋一把搶回它們:「這一定是好心人知道藥苦,送給我甜口的!」


「不對,這些冰糖葫蘆是今早少子殿下在南家屯買來給太子殿下的!」 辨識完畢,劍理一個飛撲,想保護自己主子大老遠買來的心意。


尹枋閃過虎撲後僵了一下:「那… 這是我主子賞我的?」 心情是無比的激動。


尹枋忍不住又讓眼眶裏水汪汪的一片… 從小到大,就只有自己的父母偶爾買些糖給他吃,父母亡故後,他以為沒有人會再對自己好,然而,現在… 不正有兩個人在關心他?


看尹枋沉溺於感動的汪洋中,劍理馬上扮可憐:「喂… 那是我陪主子一起去買的,分我一串啦。」


縱使尹枋已沒了武功,但他的戒心還存在幾分。 一個蠻力的過肩摔,即刻把剛剛對劍理的感謝摔到一旁:「哈! 你沒有份咧~~ 怎樣?」 …誰叫他故意讓我吃苦藥!


「喂! 冰糖葫蘆有兩串… 太子殿下不會對我偏心,其中一串肯定是給我的!!」
「不給,就是不給。」
「想獨吞? 小氣鬼!」
「只給你喝涼水!!」
「拿來,拿來!!!」
「哎呦~ 痛… 我的傷還沒好,你別欺負傷者!!!!」




…那一晚,等趕走蒼蠅劍理後,尹枋窩在棉被裡,抱著一個小紙包瞧呀瞧~


這也難怪…  誰捨得吃那麼甜的心意呢? 所以尹枋很寶貝這兩串冰糖葫蘆。 他想,明天再分一串給劍理吧。 …看他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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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鳥籠帶回房裏的葛嵒廷,掀起鳥籠的布幔,仔細地看了看這隻將負重任的紅箭。
紅箭並不怕生,反倒很冷沉,隔著鐵籠與葛老來個大眼瞪小眼。 等牠覺得眼前這人無趣了,牠一扭頭,兀自閉目養神,不再理人。
嘿! 葛老可覺得牠有趣囉。 他從來都不知禽鳥也這麼有個性咧!
正當他想去拿些薏米逗逗牠之際,忽聽見前門傳來一陣叩門聲。 葛老馬上把鳥籠的布幔拉下,連籠帶鳥放置於陰暗角落的小茶几下,這才出去應門。


「這時候了… 是誰呀?」


「是我,老右。」


葛老心中一凜… 「怎麼會是老哥哥來了? 快請進,快請進!」 七手八腳地忙卸下兩道門閂。
門才開,葛老即看到右護法一手提著食籃,另一手抱個大酒罈,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外等。


「呵呵~~ 還是老哥哥您最重情,特來給愚弟餞別。」 葛老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很殷勤地招呼右護法入內。


「咱們哥倆很久沒敘敘囉,而你於後日清晨就要離開魔劍道… 老哥怎能不在你歸鄉前與你酩酊大醉一場?」 右護法將食籃提高,其興緻也提高了:「瞧,我特地請御廚做了幾樣你喜歡吃的小菜來下酒呢!」


「您想得真是周到! 此時若是不嚐,愚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吃到這麼精緻的小菜囉。」葛老抱過右護法懷中的那罈酒,趕在前面帶路:「走走走,咱們進內堂去聊,慢慢聊。」


一前一後的兩人,沿石板路穿過前院的藥圃。 藥圃裏種植大片的杜蘅、藿香、芎藭、葒草、黃芩、天仙子等藥草,晚風輕揚,送來的是撲鼻的藥草芳香、閒適的野趣,令人心曠神怡。


進入內堂的右護法順手將食籃放在圓桌上,有意地嘆了一口氣:「唉,等你歸鄉後,少你陪伴的藥草們也會有失落感的。」


葛老放下沉重的酒罈,語氣不捨又無奈:「筵席總有離散時… 愚弟也只能請薛爺、傅爺和園匠們多跟它們說幾句話。」 說罷,進屋裏尋得兩只大碗再出來。


「多留個幾年再回去吧… 你比老大爺還年輕,做得動的。」 右護法拉過一張圓凳坐下,逕自開了酒罈的泥封,替兩人各倒了一碗酒。


「老哥,您有所不知… 自從老大爺歸故里後,這偌大的御醫院只住著愚弟一個孤單人了。」葛老坐於右護法對面,把小菜一碟碟擺上桌:「薛爺與傅爺的家眷全住在魔劍道裡,可愚弟的家人遠在高昌,一年中也未必能見上一面… 任愚弟翻遍醫書、古籍,就是找不到治思鄉病的藥方吶。 今次隨軍遠征,看盡生死、痴愚… 現在更是念家念得緊。」


右護法敬葛嵒廷,喝了第一杯酒:「…那老弟回鄉後,還會開個小醫館什麼的嗎?」


「尚未想到這一層面上。 愚弟現在只想角巾私第、閒居養性。」
葛老有些心不在焉地轉著酒碗,心神似乎已飄回家鄉…… 酒呀酒,只沾唇淺嚐。
「唔?」 酒一入喉,葛老的魂倒被召回了。 他張大眼,驚喜問道:「這… 這酒是?」


「中原安徽的「古井貢」。」 右護法輕拍罈身:「老大爺兩年前送給我的好酒,你直嚷著喝一小壺不夠味兒。 今次,老哥我特地請人從高昌市集中,花千兩銀易來這一大罈哦。」


「哎呀! 要從安徽運一大罈酒到高昌已是不易,而今老哥更將它弄來了魔劍道… 您對兄弟真是沒話說的好!」 葛老急急喝下一杯,又替彼此滿上。


「知道你喜歡,當然要讓你喝得盡興! 現在再不同醉,將來的機會可不多啊。」 右護法二敬葛嵒廷,依舊豪爽地乾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咱們哥倆可得敞開來喝個痛快!」 不遜右護法的豪邁,葛老也大口乾了。


「喝個痛快,那是自然,但你可知道老哥還帶了一個好消息給你?」 右護法坐到葛老的身旁,故意神秘地問。
「什麼好消息?」 葛老歪著身子,開始懷疑。
「魔皇賞老弟你綢緞三十匹、駿馬十匹、紋銀三千兩、黃金五百兩為三徑之資。 你說,這不是好消息麼?」


葛嵒廷大吃一驚,立即起身往書樓的方向大禮跪拜:「謝魔皇恩典,老臣此生無以為報啊…」


「快起來吧。」 右護法攙起葛老:「魔皇是個好主上,他不想你為這些賞賜而哭啼地向他謝恩,這才讓我傳口喻給你的。」


「那不行! 明天愚弟一定要當面謝魔皇的厚賜!」
「明天我可不攔你,換作是愚兄,我也一定會當面拜謝主上。 但,現下,讓咱們先敬魔皇對有功臣子的厚待吧。」
「是啊,敬咱們偉大的魔皇陛下!」
「敬魔皇陛下!」


幾碗黃湯下肚,葛老心情大好。 右護法以賀他獲賞為由,頻頻勸酒,不消多久,葛老已有了醉意。 「敬老哥,乾!」


「好,再來! 今晚裝醉的是烏龜王八!」 右護法興會淋漓,跟著大呼起來。
「喝!」
「乾啦!」


…兩個時辰下來,小菜沒被動到多少,酒罈倒是快見底。 葛嵒廷醉眼迷濛,直打著酒嗝,腦筋早混沌成一灘泥。


右護法本就酒量不淺,還刻意運內力逼去酒氣,現在仍清醒得像一隻夜梟。
「葛老弟,咱們再乾!」


「好… 再喝… 酒…。 呵…」 拗不過睡意而開始打呵欠的葛老,言辭已然不清。
「你別快閉上眼了,咱們還沒聊完「想當年」呢!」
「聊…。 再聊……」


「哦,咱們來聊一聊… 少子殿下囑託你去辦什麼事。」 笑意從老臉上散去,右護法心機深濃的眼像是可怖的黑潭,死盯著判斷力幾近零的離水之魚。


「沒… 沒什麼大事…」 又打了一陣酒嗝,葛老已趴在桌上,爛泥似地坐不正。


「有,絕對有。 你再想一想,少子不是託你幫他捎些你家鄉的特產,要孝敬魔皇的? 另外,少子還託你辦什麼重要的事吧?」


「辦事…? 嗯… 要找人…」


釣對魚了! 右護法的兩汪黑潭中滿蘊著殺人於瞬間的毒液,失溫的冷字一個個蹦出:「…他 要 你 找 什 麼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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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御醫院的白衣並沒有即刻回轉少子殿。 慢悠悠地踱步而行,他有一點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隨意走著,他忽然發現新落成的宗廟已在不遠處。 在他打下戎盧國之前,宗廟還沒有現在這般規模呢。 瞧瞧去嗎? 也好…


無人的宗廟,並不是燈火通明,只有數盞燭光在落寞裡搖擺。
風勢作,影愈斜,燭淚垂落掛臺前。 沉香燒,清煙嬝,嘆聲彷若迴天階。
一杯、一爐、一牌、一誌、一柱、一瓦… 全在靜悄悄地睡。


白衣本欲進入看看魔劍道先人的牌位,不料,有聲哀嘆很淡地繞在大殿之內,像鬼魅。


是了… 爐上的薰香還吐著煙,這點香之人也許尚在… 別擾人了。
只是,誰會是這點香之人? 白衣倒想偷瞧。


在暗處仔細一看… 白衣可怔了一下。


靠在窗邊的魔,披著一件長絲袍,與夜相融的墨黑曳了一地,宛若打翻的憂慼全滲入石地裡,又似反噬的悁忿向上糾纏他的髮… 那種令人骨寒毛豎的黑,會牢牢緊緊地窒住呼吸。
白衣深怕,有一天,皇弟會被拖往九幽,再也見不著光。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用往難處想,白衣大概已經知道闇蹤為什麼要堅持遷宗廟了。
如果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皇弟呀,世上有幾人比你傻?


不想讓闇蹤發現,白衣躡手躡腳地離開宗廟的範圍,這才敢邁開大步往回走。
一路上,他開心,亦難開心,因為… 解了一團謎霧,得了一池苦水。


然而……
風起、雲消、月現、星明,夜色正好之時。
暗影、媚調、人來、攔路,閒情急避之際。
生花嘴,艾瑪伶,已在返回少子殿的小徑上,等著他。


白衣打從心底翻了一記白眼,表面上卻依舊是陽陽自若:「夜,晚了,藩主大人何以還未歇憩?」


艾瑪伶翩翩移步至白衣身旁:「月晃晃,心慌慌;風飂飂,奴唧唧… 欲語,覓知音。」


白衣暗暗地笑:「此處有知音嗎?」 …真是敗給她了。


「當然有,念著權力的少子殿下。」 柔柔地枕上他的肩。


白衣雙手環胸,以艾瑪伶看不到的冷然睨著她:「本少子念著的是權力給的方便,可不似妳那索盡枯腸般地思念權力本身。」


「權力就是權力,無論您怎樣巧言善辯。 沒擁有的人,非得搶奪。」 微仰嫀首,看著貪戀的他。


「本少子的「搶奪」愛文雅。 我能等。」 白衣別開臉。


雙手撫上白衣的面頰,她要他看著自己:「奴家的「搶奪」卻實際。 青春不能等。」


艾瑪伶的直率令白衣無從招架;她在他面前總是毫不做作的坦白。
但白衣不懂… 她為什麼入魔似地相信他會跟她共創大業?


艾瑪伶自己的答案就是「入魔」。 她本只想利用非魔的人,但她萬萬沒料到自己會一步步著迷於人的深沉。 …魔與人的分別,根本沒有界限,她不知道這一點。


「您甘心屈居於人下嗎? 您沒有與天爭高的渴望嗎? 您真是寡慾如水、不帶野性嗎?」 手掌貼上能感到白衣的脈動之處,艾瑪伶含情脈脈地引他正視隱藏起的自己:「…我令人著魔的少子殿下,您想明白了嗎?」


[…艾瑪伶比我更了解自己?] 白衣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他認為完全正確的答案。
自己都弄不清怎樣才是真實的自己…… 那眼前能看穿他的另一面的人就很可恨了。


「您不敢說自己是全然的白淨,對不?」 艾瑪伶將耳貼在他的胸口:「那就聆聽您自己的私慾,相信奴家的話---- 「與其曳裾王門,不如六轡在手」。 與奴家分享天下吧。」


白衣大力推開艾瑪伶,冰冷的無情正式下了決定:「剿滅妳的春秋大夢,快快回阿克蘇城當妳的藩主去! 眼下戎盧國除了妳,可能無人有心玩弄權術、讓它早日恢復往常。 若不是衝著這一點,本少子現在就會殺了妳! 妳已經奪得戎盧國,理當知足,該盡心治理自家的疆域。 只要妳別再妄想,本少子可以當作沒聽見妳大逆不道的話。 但,事不過三,妳沒有下一次了!」


艾瑪伶突然能瞭解天山被長期冰封的寒澈是什麼滋味… 原來被人殺死自尊也是會感到冰冷的。 很冰冷的。
「好一番義正詞嚴,艾瑪伶多謝您賜教了,心照不宣的少子殿下。」 …有魔性的人會跟庸輩一般愚騃? 他真的不愛權力? 鬼才信,我們走著瞧!


「哼! 好自為之吧。」 白衣冷哼一聲,不留一點情面地掉頭就走。 他早就厭煩艾瑪伶一直纏著他不放。




怒火在燃燒,眼裏、身裏、心裏。 充斥天地的焚風助其威,使怒火在反顏相向中離經叛道地狂燒!
想望愈是被打壓,需索的報償也愈激烈! 誰阻她,誰就該死!
她的愛,偏心;她的恨,狠心!!




才罵下詛咒的話,艾瑪伶一轉身,差點嚇掉了魂。


白皙的臉,為欺惑眾生而妖麗;紫豔的唇,為心口互斥而單薄;細長的眼,為一諾千聲而微揚;緞黑的髮,為執拗難馴而蔓延。
闇蹤,無聲無息地,靜立在距艾瑪伶不遠的小道前,瞪著她。


[不可能……艾瑪荅已經死了。] 是艾瑪伶的駭異。


「妳在這裡做什麼?」


……櫻唇頻開闔,貝齒啣伶俐。 那聲音,是我最討厭的驕傲不羈,有如帶刺的銀鈴。
「奴家只是在賞夜罷了。」


「沒事就早一點回去。」


……眉間漾丰采,碧眸波粼粼。 那眼神,是我最妒嫉的粉蝶在花叢裡輕點、梭巡。
「是,奴家馬上就回沐禎園去。」


「是滾回妳的阿克蘇城去。」


……容顏似桃李,盛綻春華裏。 是了,真的是她… 為什麼我最憎恨的鬼靈精還不死!?
「……。」


「本太子叫妳滾回阿克蘇城去! 兩天前即已舉行了藩主冊封儀式,妳現在還賴在魔劍道不走… 是等著坐魔皇的寶座麼?」 闇蹤的碧湖早已凍結,只飄著遮蔽殺意的雪。


若不是「本太子」這三個字,艾瑪伶還沒想起她唯一的妹妹的屍骨已教冰雪埋了。 她險些撲過去,要掐死總在她眼前出現的「妹妹」。
「太子殿下何必惡言相向? 奴家留下,只為遊遍西漠風光而已。」 恨恨地陪笑,忍著氣。


「遊覽西漠風光?」 闇蹤走近她身邊,威脅性地直視她的綠瞳:「先別花時間在縱情享樂上較好吧? 妳藩主的位置… 尚未坐熱。」


艾瑪伶優雅地回以一笑:「少子殿下盛情相留,奴家怎好拒絕?」


闇蹤更氣了。
剛剛自己因覺得宗廟外有人才急著離去,不意卻撞見皇兄與她在打情罵俏,拉拉扯扯…
右護法跟魔父說的全是事實? 白衣遲早會殺自己也是事實? …哼,夠膽子的就來吧!
…白衣,本太子的皇兄才叫白衣,一旦本太子不允許,他就什麼都不是。 如果本太子要死… 也不會讓你們鶼鶼比翼!


「所以妳就乾脆留下來,順便等冊妃大典?」 闇蹤將飄飛的髮絲別於尖耳後,笑彎了迷人的眼:「別忘了,魔劍道是我魔父的。 「少子」或是「棄狗」,一句話決定。 妳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呵呵~~ 樹枝怎比阿克蘇城來得堅固?」


艾瑪伶不笑了。 她今夜已是第二度遭人嘲諷…… 此仇不報非女子! 艾瑪荅死了,與她相仿的闇蹤也不該存在!!


「明天就離開魔劍道,本太子不想再看到妳!」 扔下最後通牒,闇蹤輕視地瞟了她一眼,甩起衣袖,忻忻自得地消失在黑幕裏。


艾瑪伶揪住衣襬,緊緊地。
她恨自己的妹妹;她恨戎國之主;她還恨旱魃;她現在也恨白衣;可她更恨闇蹤。
然而,天地之遼闊… 艾瑪伶不禁問自己 究竟不恨誰?
她甜甜地告訴自己--- 沒有人。




褒姒的肌骨,紅禍心;假塗滅虢,正邪熾。
豺狼的牙口,鸚鵡喙;劍戟森森,正銳利。


「呵呵…… 您可知道… 奴家也不想再見到您呀,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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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袖拋,雲履倒,戲香環月媚添嬌。
步搖顫,妝容笑,攬花照面春遜好。


…折下一段帶葉殘枝,誅天從未忘記這片花苑原是霧宸居。
想當年,琴韻流洩,奏歌暢情;憶那時,黃裳動塵,闋詞喧興。
而今,多少春秋迭易… 千里駒、乘風箭,悔難追矣。


每每佇足於此,淡鵝黃的身影… 又似在風裏羞他昏昧。
奈她何? 他確實昏昧啊……




「魔皇聖安。」
右護法也是一臉黃,可他的黃… 不討喜,因為他總來的不是時候。


誅天負著手,沒回頭看那打擾他悲春傷秋的忠狗:「你去替葛嵒廷餞行了?」 …滿身酒氣。


「是的,葛老後日清晨就會離開魔劍道,所以臣去看看他。」 …合情合理。
「送送故舊是應該的。」 …只是如此?


「魔皇急召臣下,何事吩咐?」 …趕緊轉移注意力。
「吾要你明日去告知白衣上孤獨峰拜師一事。」 …此事確實較重要。


右護法開始鬱悶了。 忠狗也有情緒的。 「魔皇您真打算讓少子殿下拜風之痕為師?」


「白衣不去,蹤兒不去。」 誅天仍未回身,但已用眼角睇著他:「為什麼你總認為不該讓白衣學更上層的劍術?」


垂下眼,右護法避其銳目,拱手道:「「並駕齊驅」或是好事,然而,「一手遮天」亦有可能。 少子越是精進,對太子越是威脅。」


「你的說法不無可能,但,要賭,就得大膽押下籌碼,不是? 如果不敢放手搏,又何必賭? 白衣的能力若是不夠… 將來怎能為魔劍道做大事?」 誅天仰天笑了幾聲,活動了一下指關節:「吾還不怕他能翻出吾的手掌心。」


右護法安靜地閉上嘴。 再多說… 也只是讓「排擠」過於明顯罷了。


「不過…」 誅天可沒有把籌碼全押在一方:「明日起,遣散所有的師傅。 蹤兒早不肯去課堂了,白衣當然也不必再讀死書,那只會使他越來越迂腐。」


右護法可高興的哩!
…誰說魔皇完全信任那來路不明的小子了? 外人就是外人。 讀書僅會讓人迂腐嗎? 藉口吧。 魔皇給他一個精進的機會,卻也切斷另一條成長的道路… 這證明自己的話不是全然的沒份量! 「是! 屬下明日一早就去辦。」


「嗯…」 誅天望著黑夜裏大片的墨葵殘枝,突然起了雅興,走到枝叢中停佇。


右護法覺得奇怪,主上平日不愛花花草草,何以今夜特別留連此地?


「右護法,當初你建議剷平霧宸居,移植墨葵,想藉此不使蹤兒觸景情傷… 吾也認同這是個好主意。」 誅天撫著枯萎的黃葉,看它們落下:「可是,如果有一天蹤兒想起一切了… 你猜他會不會報復吾輩毀了他最喜歡的地方?」


右護法不禁冷了起來。 「魔皇已發現太子殿下有恢復記憶的傾向?」


「吾只是假設。」 誅天什麼也不肯透露。


右護法是很明白小主子的個性的。 「會。 太子殿下討厭別人沒經過他的允許就動他的東西。」


誅天贊同地點點頭,他一直知道右護法最疼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折下一截尚存綠葉的老枝,他隨興轉著:「…那就儘量別讓他發現任何秘密吧。」


右護法的雙目機警地轉了轉… 他嗅到苗頭不對的味道。


在枝叢裡走了幾圈,誅天突然轉身瞪著他:「還有另一件事… 尹枋。」


「臣也覺得棘手。 尹枋是舊太子殿死去的僕役的兒子,因記恨太子殺親之仇,故外通戎盧國為內鬼,險些誤了魔劍道的大業。 但是,很奇怪… 太子不准臣殺他。 可臣怕尹枋仍會使計害小主子。」


「現在魔劍道是誰作主?」
「…當然是魔皇您。」
「哼。 尹枋不是在疏勒一役中重傷…?」


右護法和善地微微一笑:「臣明白了。 尹枋傷得太重,醫不好的。」


誅天舉起老枝,平視著墨葵的數片稀葉:「另外,在舊太子殿死去的侍衛、僕役的家眷還有幾人?」


「大約有幾百來口。」右護法的笑更深了。


「那就讓他們… 全部悄悄地消失吧。 要不留痕跡地,別讓任何人知曉。」
誅天順風勢將手中的老枝扔出,眼裡狠絕的厲光乍放:「魔劍道不能再出下一個尹枋!!」


「遵主子令! 屬下會於最短的時間之內辦妥此事。」 獻上無限敬畏的一揖,右護法腳步輕快地踩過被棄在地上的老枝,一心一意去完成他的任務。




風靜了,右護法的腳步聲也靜了… 獨誅天的心靜不下。


「妍月愁,妳別老是笑吾昏昧……」 是啊,吾確實是昏昧…


淡鵝黃的身影彷彿在他眼前舞弄薄紗,還頻頻美目盼兮,笑他不應該……


誅天鎖起濃眉,面色較適才更凝重。 他不是沒後悔過。
再折斷一截枝葉,他幾近無聲地自語道:「右護法呀 右護法…」




紅顏暮,綠葉秋,黃昏隱花臥。 誰將來年茶與共? 故人不知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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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尹枋猝亡,身旁餘有冰糖葫蘆兩串。 眾人只道他是傷重不治,莫有敢非議者。




《魔劍道詔書》
太子殿僕役--- 尹枋,於疏勒一役中捨身護主,忠義可嘉。 奈何蒼天無眼,藥石罔效。 嗚呼,痛失干城,國殞忠良。 朕為昭其忠義於天下臣民,特除其賤籍,追諡「忠勇侯」,入祀「碧血祠」。
                           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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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理望著高高、邈邈的蒼顥。 白衣看著眼前顫動、蜷縮的肩膀。


「尹枋… 死了。」
「嗯………」
「你… 不要太難過。」
「…謝主子關心,不會的。」
「……」
「………」


…不會嗎?




暴風狂囂,將枝椏吹得零落歪斜。 離別,當枯葉違逆不過遠行的旨意,縱使百般不願,淚滿襟。 …故此,失望的希望  靜靜地  揉斷肝腸  盡付無語。  


卻沒人看見闇蹤鎖起深深、黑黑的太子內殿……


傷痛  向來無語。







※ 註一:「…黃昏隱花臥。」 此句中的「隱」唸「ㄧㄣˋ」,為動詞,作「倚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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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要 你 找 什 麼 人?』


『找人…。 對… 找人…』
『他到底要你找誰?』
『找…誰? 不就是… 找… 老大… 爺…』
『他找老大爺做什麼?』
『找老… 大爺…』
『快說! 現在不准睡!! 白衣要你找老大爺做什麼!?』
『你不… 能再告訴… 別人哦…』
『我絕對會保守秘密的。』
『我們要找老大爺… 問… 右老哥… 是… 是否下毒… 再栽贓給… 紀… 紀夫子…』
『他為什麼會想到找老大爺?』


『因為… 老大爺是… 是我的… 同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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