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這裡還是貼不了一篇將近兩萬字的文章,只好拆成兩段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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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


班師振旅的旌旗蔽空,襯不出貔貅百萬的趾高氣揚,遮不盡流血浮尸的誅殛滅絕,阻不了歡欣鼓舞的鳧趨雀躍。
魔劍道裏,深塹高壘,庶黎效死弗去。


然而
白衣,前跋後疐;進是幽壤、退是重泉。
闇蹤,徬徨悚息;左俯憂人、右傾愁天。
右護法,殫精極思;內防慮患、對外操危。
艾瑪伶,虎掛佛珠;朝想象魏、暮念四隅。
儀天殿前,八方風雨,分明各自盤算。


反觀
生殺予奪的誅天,百官御之,坐擁瑤宮瓊闕,騁目於炫熠的大千殿外…
金龍座上,崖岸自高,翹企一展鴻鵠之志--- 併吞八荒!




「白衣,做得好,無愧為吾魔劍道的少子、萬中挑一的干城之選,不負眾望地拿下了戎盧國!」耳畔全是臣民雷動般的歡聲,誅天也微微漾出一波淡似水紋的笑掛在眼梢。 用平平板板的語調讚許白衣,不減他分毫的威勢。


「謝魔父稱許,兒臣不敢居功,這是我魔劍道上下同心、群策群力方能獲得的輝煌戰果。」 立於右護法、將領們及葛老之前的白衣低頭、抱拳,憖憖然地回稟。


「說的好! 有你這等不吞佔下屬功績的統帥,吾還愁將士們不恪盡職守嗎? 為此,吾當賜你萬兩黃金以資獎勵!」 誅天喜歡有功勞的人露出一點點貪戀財帛的慾望。


「再謝魔父厚賜。 只是,為一同出生入死的情誼,兒臣望能借花獻佛,與將士們共享魔父的寵渥。」 穹蒼般的眼瞳定定注視著王者的表情變化,白衣想看到的賞賜並不是錢財此等的身外物。


果不其然,有那麼一瞬,詫異的涼風刮過世故的王者的臉孔。 眼梢的笑結了霜雪,又於剎那間,悄悄地,卻也明顯地,春回大地。
「吾的眼光確實無誤… 吾兒果非池中之物。」 厚實的大掌猛地拍向椅把,誅天威嚴的聲響迴繞在大殿上:「來人! 將萬兩黃金均分給此次出征的所有將士,並告訴他們,這是少子殿下所賜的獎賞!」


口諭一經發佈,殿外立即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謝魔皇恩典! 謝少子殿下渥惠!」 一派樂不可言。


可惜,殿門外的群眾與殿門內的少數人在心裡彈的仍是南轅北轍的不同調。
扇門之隔,隔天遙、地闊、水長寬。


久久,待外面激昂的騷動漸歸平靜… 早匯聚於誅天深沉眼裏的雪融之水,反掀起暗暗驚濤。無風一向少起浪。
「白衣,魔父一直有個疑慮想問--- 你可知何謂「賞罰分明」?」


對此一問,白衣自是心中有數,恭敬答道:「有功者,予以獎賞。 有過者,當罰則罰。」


「…是個明理人。」 誅天點著頭,半是讚揚、半是喟歎地道:「只是,白衣,你雖有功,卻亦有過。 若人人皆能功過相抵… 魔劍道也就不必制定嚴刑峻罰了。 相信你不會讓魔父為難。」


一直豎著耳朵、縫著嘴的葛御醫聽到這兒,不慌不忙地往前站了一步,拆了嘴上的線:「魔皇明鑑。 少子殿下為魔皇打下戎盧國,使我魔劍道的疆域得以拓展,並讓我軍威名遠播… 這等首功,何過之有?」


誅天瞇起眼,看清發話之人是跟隨在他身邊多年的葛嵒廷,只哼了一聲,再沒特別大的反應。
「白衣屢次藐視本皇屠城之令,這種行為與態度… 難不成還該當魔劍道臣民的楷模嗎?」


葛御醫和白衣尚不及答辯,艾瑪伶已向前輕移蓮步,盈身一襝:「臣,艾瑪伶,拜見魔皇陛下。 陛下聖安。」


誅天靠上椅背,由高座往下望,像極了睥睨一切的翱翔蒼鷹:「小小的女流之輩… 又有什麼高見?」


艾瑪伶匆匆滅了怒苗,抬眸盯進誅天深不著底的黑瞳:「高見沒有,誤會倒有一樁。」


誅天傾身,好好打量了她一番,眼角又刻出了笑紋:「“誤會”? 那來的誤會?」


「魔皇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少子殿下原是打算抗命的,但經由臣的勸說,少子已能明白陛下您的考量。 然而,屠城之舉實太大費周章,所以少子命臣崩雪山、埋疏勒… 此法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艾瑪伶張口就是搖脣鼓舌,鼕隆有勁。


聞言,今日只想充啞巴的闇蹤可把眼睛瞪得跟銅鏡一般圓。 …她將魔父當三歲孩童騙嗎?
白衣一時間轉不過彎來,直為艾瑪伶的說黑道白而呆口頓舌:「妳……」


艾瑪伶偷偷地使個眼色給白衣,要他別多話。
「少子殿下雖未聽命夷滅巴楚城軍民,卻於疏勒一役中大徹大悟。 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魔皇的意旨… 少子殿下不正是以實際行動來証明他的痛改前非? 因此,少子殿下是「將功贖罪」的如履薄冰,而非「功過相抵」的存心僥倖。 那麼… 魔皇您又怎能以責罰代封賞,錯把和璧比劣石?」 語末,小手一拍,兩掌一攤,滿臉無奈。


一殿的鴉雀無聲。


右護法的臉全綠囉。 他討厭蓮花,而此刻,艾瑪伶的舌上就綻放著粲爛蓮花。
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她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因為,她較關公更關公。


闇蹤的胃在翻騰了。 他嫌惡落花,巧的是,艾瑪伶的身邊就撒著亂墜的天花。
但他也由衷地不覺得她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因為,她比大刀更大刀!


聽不下去。 闇蹤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理由該聽下去。 反正有艾瑪伶在,白衣鐵定能化險為夷的… 那他又為什麼要留在這兒活受罪?
一甩頭,舉步就走,他邊走邊搖頭。 ……不行,以後叫舞伶們別跳「天女散花」這一齣。




誅天看愛兒被打敗似地“撤離”,沒有怒色、沒有怪責,倒是哈哈笑了起來:「這麼說… 如果吾硬是要懲處白衣,吾即是個刻薄寡恩之人,還會落個昏眛度小的名聲…。 哎呀! 白衣當真罰不得!」


艾瑪伶眨動慧黠的雙眼,再次欠身:「魔皇果然是洞燭幽微的人中之龍,令臣下佩服不已。」


欣賞著光鮮亮麗的小鸚鵡的表演,誅天好久沒這麼開懷了:「哈哈哈~~~ 好! 好! 為吾兒的“將功贖罪”,本皇還得再賞!」


啪啦的擊掌聲立時響起,從誅天左右手的布幔後各自走出一個人影。 華麗的袍服;善惡的譏諷;詭秘的花臉;空洞的靈魂,恰是在疏勒宗廟前救了白衣與闇蹤的異端神--- 死亡的獻祭者。


「白衣,異端神是魔父貼身衛士的六鬼神之二,今日,魔父就將他們賜給你。 只要你忠貞不貳,往後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能為你死而後已。」


白衣立於原地,臉色略顯蒼白,沒有任何接恩旨的動作。 他知道自己的心態並不像艾瑪伶所講的那樣… 他根本就不配領受魔父的恩賜!


葛御醫見狀,上前扯了一下白衣的衣袖,小聲提醒他:「少子殿下,別多想了。 快接旨吧,魔皇在等著呢。」


心思迅捷地轉了轉,白衣皺皺眉,單膝跪下:「謝魔父恩典,兒臣定竭誠效忠魔劍道,至死方休。」 宏亮的宣誓已蓋過心虛的不安。


龍椅上的誅天露出寬慰的和顏悅色:「很好,白衣,要牢牢記住你的誓言吶,不論是以前的、或是現在的。」


「是,魔父。 兒臣絕不敢一日或忘。」




起身後,白衣暫時拜別誅天與滿朝文武。
披風,於他迴身離去之際剌剌飄揚,像是乘風待發的振翼,盡顯他終將高飛的傲然。
銀髮,在驕陽中搓捻出一縷縷的暐暐光華,那是他與生俱來即無從選擇的乖違命運。
踏出殿門的那一刻起,白衣,要用他自己最後篤信的籌碼來決定  如何完成賭命的誓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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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與君歌一曲,咚隆請君側耳聽;嘁鏘只應天上有,噹啷人間幾回聞。
滴哩得兒啷,叮鈴咚隆鏘,咚鏘,咚鏘,嘁咚鏘。


高興! 真是高興!!
仙人掌的小花遠比雪花嬌媚,平日逼人的風沙也比風霜親切,就連一向威猛的烈日都比中看不中用的假太陽來得溫和有禮… 這是劍理第一次覺得魔劍道的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沒一處是不讓人感動到文思泉湧、吹竹彈絲的。 怎能不高興!? 只在心中敲敲愉快鑼、打打歡樂鼓… 這已是很含蓄的慶祝法子。 若非怕其他人欣羨他主子養了一位才高八斗的忠僕… 他肯定會把銅盆中的水傾巢潑出,拿它來附和雅興!


「天吶! 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少子殿的草坪是這麼詩情、少子殿的磚瓦是何等畫意、少子殿的茶水更是甘甜得… 甘甜得詩情兼畫意啊?」 將誅天早已派人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少子殿再從頭到尾抹一遍,劍理泡好了茶,又將少子殿正廳覽上一眼… 真的很高興。
出門打仗一回,他學會了想家的感覺。


激動完畢,劍裡又重拾“少子殿總管”事必躬親的謹慎態度:「嘖… 這些臨時來打掃的僕役真是不懂規矩,連椅子都不知道怎麼放! 下次出遠門前還得先畫張圖讓他們照著擺?」
這廂唸唸叨叨,那頭已極小心地動手搬移兩張靠窗的紅木椅。


紅木椅,簡簡單單,兩張軟墊,四隻腳… 肌骨細膩,卻偏生得一副平平凡凡眾生相。


「這張“翻臉翻書椅”是太子殿下坐的,該放在茶几左邊的位置。 而這一張“不明究竟椅”是主子的專門座,一定要放在右邊啦! 亂放、亂放的… 想害我被太子的刀言劍語釘成刺蝟嗎?」


再次審視椅子的正確擺放位置,劍理雙臂交疊於胸前… 他實在不瞭解左邊跟右邊是各自代表著什麼禁忌? 而且,明明就是兩張一模一樣的椅子… 為什麼太子殿下一定要說它們有差別?
難為主子了… 他得知道如何區分它們的特徵。 但,說也奇怪,自己現在也能分辨出它們的名字耶。
[…真是什麼人坐什麼樣的椅。 翻臉翻書椅。]




「你在想什麼想到出神?」 從儀天殿開溜回來的白衣一見到劍理沒在動,就知道他的鬼腦筋不會閒著。


「啊? 您這麼快就回來啦?」 劍理趕忙安回元神,先替白衣斟上一杯香茗送到他面前:「小人能掃、能擦的都做完了,只好想想這兩張椅子。」


接過茶盞,白衣輕啜一口,欲考考機靈的劍理:「想出什麼玄機了?」


「還沒有…」 才高八斗的人也會馬前失蹄;天天走路的人也有跌跤的時候。
「不過,小人是怎麼都不明白一件事…。 照理來說,您沒動這兩張椅子,我也沒搬動它們,它們就應該是在原來的位置嘛… 可是,太子殿下為什麼常常說您又坐錯椅子?」


白衣瞥見劍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的模樣,卻心生讓他變成“二丈金剛”的善意。
「這一點… 無可奉告。 反正,每當闇蹤這麼說時,你別頂撞他就是。」 唇邊的那抹笑有說不出的神神秘秘。


「您還藏私啊!? 小氣。 小氣巴啦!」 劍理大聲抗議著:「…不然,您告訴我,您是怎麼辨識出這兩張椅子中的那一張是太子殿下的? 告訴我一點點嘛~」


劍理的死纏爛打還真勾起白衣的玩興。 他帶著瓷杯坐到五福桌那頭:「先不說我的方法。 你又是怎麼分辨的?」


「我說了,您可不能不認帳哦!」 劍理擺好名捕快的架勢後,清咳一聲:「您比太子殿下重一些,而您又比太子常坐在這椅子上… 您椅子上的軟墊自然是比太子的那一張的軟墊要凹下去少許。」


「哦~ 不錯,觀察力有進步了。」 白衣也裝起老成,給他一句評語。
「到您了,該說您的方法哦!」 劍理還想學得更精明些。
「我?」 白衣指著自己,眨巴著眼…… 起先是憋著笑,隨即悶著笑,而後敞著笑。
「您到底是怎麼看出它們的不同嘛?」 直問不成,耍賴問。
「很簡單,跟你一樣。」 大笑過去,一本正經:「但,我是硬把它們坐出不同點的。」


「……」 才高八斗的人何止會失蹄加跌跤,他還會掉進陰溝裏! 劍理覺得魔劍道起風了、變涼了…。
「那如果我們偷偷把軟墊掉換一下… 太子可能就會坐錯椅子?」他突然很想看闇蹤變笨的樣子。


「勸你這幾天中先別實行這個計劃… 闇蹤心情很不好,他也許會判你「斬立決」。」 放下茶盞,白衣要入內換下身上沉重的武服。
他突然又回頭:「還有,你能確定皇弟也是由軟墊來判斷那一張椅子是他的?」


「……」 才高八斗的人剛從天上的陰溝裏爬出,現在又直接掉到人世的深澗。


沒膽子拿命玩的劍理花了很長的時間由澗底游上岸,猛搖著頭,想趕緊把歪主意甩乾淨。 …千萬別自己尋死!
劍理坐上圓凳,拍拍胸口,慶幸他只是在地府門前繞了一圈。 誰知,凳子尚未坐熱,卻見,主子已準備出門。


「咦? 主子,您要上那兒去?」 …會回來用午膳嗎?


「去太子殿。」 白衣淡淡地隨意說。
[去閻羅殿?] 劍理擠出八字眉想。


「別等我用午膳。」 …你自己先吃吧。
「小人跟您一起去!」 一個人吃飯,無聊。


白衣頓足,回首。 兩雙眼睛互瞪。


「你不怕了? 你去做什麼?」 快快一次問完。
「強將手下無弱兵。 小人去看尹枋!」 急急一股腦答盡。


…冷冷七絃上,靜聽松風寒。


主僕倆又對看了一會兒,很有默契地轉身就走。




「主子,您又是去太子殿做什麼呀?」
「…闇蹤怕吃苦藥,我去看他吃藥時的醜樣子。」
「哎呦~ 好假哦! 關心他又怕承認喔?」
「劍理…… 閉.上.你.的.嘴。」
「噢。」
「…別再出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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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中,是人之於影,距離最貼近的時分。 互信與依存並肩而坐,儘管時間的帆會漸漸駛向彼此深怕的疏離。 情誼,是日積月累的如此如此,無關乎言語與文字,不全在一顰一笑裡。


「吶,藥能喝了。」
「你得先喝一口以示誠意吧? 我怎麼知道藥裡有沒有“加料”咧?」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般毒辣啊? 快一點喝下去,不然… 我用灌的!」
「你這是對救命恩人所應有的態度?」
「嘿嘿~~ 若不是我先罵醒你… 你現在仍選錯地方站哦~ 那你早就在那場雪崩中被埋了,連根骨頭都找不到囉!」
「喂,我說劍理… 你的嘴巴一定要這麼利嗎? 我是傷者耶,你不會讓讓我?」
「笑話! 有那位傷者能像你這麼有精神的!?」


有。 太子殿下。


「呿!」 尹枋一把搶過藥碗,喝到一滴渣都不剩:「我要多喝一點,早些好起來,那時就有力氣掐死你!」


「還想喝? 自己去煎藥啦! 我才沒笨到讓你早一點好。 下次… 我要在藥裏放兩斤巴豆!!」 劍理揚揚眉,笑得活像個大奸臣。


「喔! 我就知道你心…」 尹枋的一句話還沒能說完,門口傳來的敲門聲已讓瞎鬧的兩人同時安靜下來。


不等兩人的「請進」,白衣已自行推門進入這狹小、簡約的下人住處,因為,若要主上等僕役的准許… 那是犯了大不敬的罪名。


「咦? 主子,您怎麼會來這裡呀?」 劍理一向跟白衣沒大沒小慣了,平常說話時也就不太束手束腳。 …哦,被太子趕出來了?


白衣有些喪氣,搖搖頭:「皇弟不在寢殿,我原以為他會在這兒。」 …唉,這傢伙為了怕吃藥而到處躲?


「別太失望啦… 主子,先坐下來等等看,也許太子殿下找到糖就會回來囉!」 劍理搬了一張凳子來,還用衣袖使勁將凳面擦個乾淨,但… 任誰都看得見他因忍著不敢笑出聲而憋得滿臉通紅。


瞟了劍理一眼,白衣無言地坐下,望著外面青藍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室內的溫度一下子驟降,空氣裏飄蕩著一種叫「尷尬」的粉末,讓人渾身不自在。




先是“啪”地一記脆響,再來是“哎呦”痛喊一聲,緊接著是尹枋的一串罵:「死劍理、混球劍理! 你瘋了啊? 打我的後腦勺做什麼!? +@&$#%^*…」
尹枋中氣十足的樣子… 真的不像是內傷很重的病人。


「你還沒有跟我的主子請安。」 鬧歸鬧,劍理卻不允許其他人對他的主子無禮。


「哼…」 恨恨地撇撇嘴,尹枋將臉轉向牆壁:「…少子殿下金安。」
他依然記得少子殿下才是心狠手辣、真正會要他的命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改變想法,認為闇蹤比較簡單一點、拙於表達。


「嗯…」 白衣也沒正眼瞧尹枋,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沒一會兒,白衣又突然開口:「劍理,以後別強迫他人向我問安。 沒有必要。」


現在,白衣轉過身,盯著一臉詫異地看著他的尹枋:「…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說明白。」
澄澈的藍瞳掃過表情滿是凝重的劍理,白衣接著道:「如果你真能原諒闇蹤過去所犯的錯,請你以後安安份份地做好你的份內事,別再多想。 倘若你依然為此介懷… 就請你在傷好後離開魔劍道,否則,不只是我,還有其他你根本防都防不了的人會殺你。 闇蹤無法救你第二次。」
白衣不是寒著臉說這些的,他是誠心地想提醒尹枋:「…你能瞭解嗎?」


…父母之仇,能否說放就放? 闇蹤的悔恨,真能視若無睹?


尹枋的臉色很苦,然而,他的心裡一樣苦,苦到像是種苦瓜的菜農因賣不出自己努力的心血而得自己全吞下肚裏… 帶淚吞下去的苦。
「小人明白…」 尹枋已經紅了眼眶,因為,他對白衣的了解又多上一層:「謝謝少子殿下的提醒。 尹枋以後會像父母那般,盡心照顧太子殿下的。」


白衣輕輕嘆息,有一小部份的沉重心事頓時化為雲煙般消逝。
「好好照你自己的選擇走下去…。 路,是不容一再迷失的。」 話語盡,白衣又望著藍天中的浮雲過客,像是入定的老僧,默不作聲。


劍理可是化去了大半的心事。
[尹枋不再恨太子殿下,也不再怨主子;主子不會動手殺尹枋;太子殿下心中的罪孽感也能輕一些… 這算是「雨過天晴」嗎?]


劍理生平認識的人並不多,他的心事只願繞在白衣與闇蹤之間,不想再有更多了。
牽掛太多… 累人,那是樂天派掌門人的大忌。


這時,白衣忽地從凳子上站起,望著天空的眼神亮炯炯的,是甦醒的豹子才有的精明!


老實說,劍理有時候也會畏懼豹子。 他的移動太迅速、思慮太狡黠,劍理怕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
「…怎麼了,主子? 外頭有什麼不對勁?」


「沒什麼。」 白衣斜倚在門板上,雙手環胸,顯然正想著某些劍理及尹枋都沒注意到的事。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過後,白衣霍地站直身,像是由線堆裡找出一絲頭緒:「…尹枋,太子殿新進的所有侍衛、僕役中,可有人懂鳥的?」


「您是說懂養鳥的人嗎?」 尹枋飛快擦乾眼角,他現在要當魔劍道的男子漢。
「呃… 單(ㄕㄢˋ)老哥算是吧?」


「單老哥?」
「是啊,他年紀頗大,耳背又很少講話,是個怪人,但他對動物們倒是非常和善。 有一回,小杓子捉了隻野兔回來下酒… 就是被單老哥從刀口邊給救了,並且,他還治好牠的腳呢!」
「那他到底會不會養鳥?」
「應該會…。 有時候,魔鳧生病或受傷了,兵大爺會叫他過去看看。」


「嗯…」 白衣在心裡琢磨著,青冥般的眼瞳中已緩緩昇起一道奇異的曙色:「也許… 能從他那兒打聽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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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後有一片小林子,它並不是深林密菁的離離蔚蔚,卻有蔓草寒煙的荒涼蕭瑟。 從這兒往東走上半柱香的時辰,就是冤魂出沒的亂葬崗。 由於它與亂葬崗的陰森程度齊名,自然也是個人煙罕至的僻野之地。


在此時,荒地上站著一位穿著粗布短掛、年約六十上下的老人家,駝著背,像是馱負著慼愁經歷了幾世風霜的淬鍊,一臉滄桑。 腦後隨意束起的髮,花白、花白的,配上瘦得沒有幾兩肉的骨架子… 他看似更殘弱。


而空中有隻盤旋的鳥,黑魆魆的,飛行速度極快;一會兒猛地爬升上竄,一會兒平展雙翅藉氣流滑翔,過一會又俯衝直下。 彷彿接受到旨令似的,牠會停在老人的手臂上。 如此往來幾回,平常人也看得出這是隻受過訓練的鳥--- 魔鳧。


白衣就靜靜站在不遠的樹下,看著老人與魔鳧的互動,視線一直沒離開過。 當他想更靠近時,魔鳧「嘎」地一聲銳嘯,倒是驚動先前渾然未覺的老者。


老人遲緩地轉過身,努力看清楚來人是誰後,吃力地彎著膝想要跪下行禮:「…少子殿下金安。 請原諒老僕不知您也在此。」


白衣快步走近老者,一把攙住他的手臂:「不打緊,此處並無他人,老人家不必太拘禮。」


「啊?」 老人家似乎聽不到,用手遮在耳後,想聽明白一點。


白衣想到老人可能耳背,遂提高了嗓音:「老人家不必太拘禮!」


「哦…」 點點頭,老者滿心感激。 然,他既不願失了禮數,又不好拂逆少子的意,只得把已駝的背弓得更隆起:「謝少子殿下的體恤,那老僕就不懂規矩這一次吧。」


白衣微微笑了,大聲在他耳邊問道:「老人家可是單老哥?」


老者並未感到意外,反倒靦腆地紅了臉:「那是其他人隨口胡叫的,少子殿下可別喚老僕“老哥”,折煞老僕囉。」


「以您的年紀而論,稱您一聲「老哥」也並不為過。」 白衣覺得老人的本質很是純真,故誠摯地問:「如果您不習慣,我就以「單老」稱呼您可好?」


「隨您意吧,老僕不講究這些。」 也不再客套,單老舉目看向在頭頂盤繞的黑影,將黃銅製的小笛湊到嘴邊吹,逕自做他自己的事。
銅笛並不如預期中會發出尖銳似哨音的聲響,相反地,銅笛安靜到像個死人一樣無聲無息。
剎時,魔鳧突然像被箭射下來般直直往下墜… 一晃眼,落在單老的臂膀上,穩穩地。


白衣不著痕跡地看了單老的手臂一眼,目光又滑回蒼老的面孔:「單老養鳥為寵麼?」


單老被如此問句嚇得一顫,忙叫道:「您可別亂謅呀,老僕才沒那天大的膽量! 誰都知道魔皇不准任何人養只吃不做的廢物!」


「是嗎?」 白衣伸手想摸摸魔鳧的翎毛,不料,魔鳧的警覺性奇高,立即沖天而起。
望著飛遠的黑影,不只是飄渺的藍湖裡,白衣連向上彎起的唇畔都閃著柔柔的精明波光:「牠不算是您的寵物?」


單老大剌剌地笑開,眼角的笑紋一路向下往臉腮上扎:「當然不是啊,牠可是軍爺託老僕訓練的。 您也知道,魔鳧是魔劍道的眼線兼信差。」


「您懂如何訓練鳥?」 白衣不是不信,只是要聽他親口承認。


「老僕若是不懂… 誰該懂?」 單老對自己的拿手絕活非常自豪:「殿下此次出征戎盧國所調用的魔鳧全是老僕一手訓練的!」


「哦? 那我倒想請益一番。」 白衣越來越相信他是找對人了。 「魔鳧與信鴿等是如何從他方飛回自己的巢? 是因為鳥類的眼睛較我們的都來得好?」


「少子殿下是想試探老僕的能耐吧?」 單老笑得自信十足:「若人們以為鳥類是因視力好,只要飛得夠高就能看見自己的窩,再飛回巢裡… 那麼,試問魔鳧得飛上多高才能從千里外的疏勒辨別出魔劍道的方向?」


白衣很誠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呵呵~~~」 單老縮縮脖子:「老僕也不知道呀! 但,根據長年的觀察,老僕能肯定鳥類不是靠視力,而是藉太陽的位置來分辨方向的,就像人們以星辰來定東南西北。」
見白衣一臉的將信將疑,單老乾脆給少子殿下上一課那詩集、史書中所不會記載的雜學:「以此次戰役為例吧。 即使在冬季裏的同一時刻,太陽的位置在魔劍道看起來總是比疏勒為高。 魔鳧按照自己飛行高度的計測,馬上就能知曉疏勒的太陽位置是比魔劍道的低,於是便知道魔劍道是在南方。 一旦知道這個方向後,牠一邊飛行,一邊對照調整,最後即能修正飛行的方向為東南方。 等牠進入距魔劍道王宮三十哩的範圍內,牠便能正確無誤地迅速飛回自己的巢舍,兵爺也就能得到牠所帶回來的信箋了。」


認真聽完的白衣幾乎佩服到要為單老鼓掌了:「沒想到小小的鳥兒有這麼聰明,實在不可思議。」


單老席地而坐,很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唉… 人們還以為只有自己是最博學多聞的,其實,人們只是不知曉動物生活中的智慧罷了。」


「這倒是。」 白衣想到螞蟻也懂藉葉子的浮力渡過小水窪… 他不禁自問--- 其他動物所了解的生存本能真的較人們少嗎?
將眼光遠放到無邊穹蒼… 白衣問單老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單老仰起頭,扯扯耳朵:「啊? 您說什麼?」


白衣彎下身子,高聲再問一次:「單老您去過疏勒麼?」


「疏勒?」 單老愣愣地眨著眼:「沒去過耶…。 太遠了,老骨頭走不動。」 帶著那麼一點點兒失落。
「聽說那裡終年冰在霜雪裏,冷得很呢!」 單老光是想像就打了個冷顫:「殿下怎會有此一問?」


「也沒什麼…」 白衣看著自由飛翔的魔鳧,彷彿心也隨牠遨遊於天際:「只是想請單老幫我訓練一隻信差。」


「信差? 您是要做為己用?」 單老將臂膀平平舉起後,什麼動作也沒做、什麼聲音也沒發出,而魔鳧就像通靈似的,自己飛近,停降在他的手臂上。


「是的,此乃私事,不便調用魔鳧。」 白衣蹲下身,看著單老自腰間的皮囊裏拿出一個小瓦罐,罐裡裝的淨是生的小肉片,而魔鳧正在啄食單老餵給牠的生肉。


「殿下何時要用?」 單老噘起嘴逗魔鳧,當牠是自己的子女一般,很有耐心地將肉一片片餵給牠吃。


「五天後。」 白衣為他天真的樣子而偷笑。
「五天!?」 單老霍地抬起頭,驚得魔鳧展翼搧動。 「您是在說笑吧?」
「我沒在跟您開玩笑,是真的急著用。」 原先在白衣俊秀的臉上的笑意現在全藏起來了。


「哎呀… 殿下,您這還不是在戲耍老僕? 您可知要訓練一隻優秀的信鴿,第一步是必須要讓牠記住自己巢舍的周圍環境,再隨著成長時間加強其飛行的體力與能力,而後才能訓練牠在三十哩的距離內從各個不同的方位飛回自己的巢舍;那至少需時八個月。 而今… 您有選定的鳥嗎? 您有特製的巢舍嗎? 您給的五天時間可能還不夠讓剛受訓練的鳥分出東南西北啊,更何況還得訓練牠習慣在腳上帶著通訊管!」 單老拍打著腿,語氣幾乎是訕笑了。


「那該怎麼辦? 我只有五日的時間去找一隻信差。」 白衣起身踱著步子,步步踩疼焦急。


單老瞪起凹陷的雙眼看著白衣走來走去的急躁:「如果您真的這麼趕… 這樣吧,老僕把自己的寶貝借給您。」


霎時,白衣停下腳步,狐疑地盯著他:「咦? 您剛剛說您沒有養寵物哦…」


「會做事的就不算嘛~」 單老裝傻地笑,頻頻摸著魔鳧的頭:「您要是不要?」


「我不希望別人截到我要的訊息。」 白衣已經對那隻信差產生了高度的興趣。


單老輕輕拂過魔鳧的長羽,表情是那麼慈祥和藹,像是正替孩子拂順亂髮:「放心吧,只有老僕能找到這隻信差的。」


白衣也湊過去,趁機摸摸平日摸不到的魔鳧:「先謝謝您。 五日後,我所需要的關鍵消息… 就得靠您與您的寶貝了。」


單老高舉左臂,讓魔鳧先回巢,然後才以雙手支地,費力地爬起,慢慢站直身:「別客氣,少子殿下,咱們是一見如故啊! 老僕很樂意能為您做一點小事。 呵呵~~~」 那笑是和熙如暖陽的。


「還是要謝謝您。」 白衣能感受那暖流,但……




「咳,咳…」 不識相的烏雲漸漸飄近,遮住西騰的旭日。  「對不起,主子,劍理打擾了。」


「嗯? 劍理,你跑來這裡有何事?」 白衣豎起眉,已接收樂天派掌門人青白的臉色所傳達的警訊。


「是因為…」 劍理吞吞口水,往白衣的身邊挪了一步,有些介意地瞄著他眼生的老者:「…魔皇陛下傳您火速去書樓謁見。」


白衣才培養好的興致,現在可比吵翻的冤家--- 一拍兩散。 剩下來的則是極度尋思的沉默;令人心疼的早熟負擔。 他又住回他的風雨樓閣,拒晴日於門外,陰陰暗暗。


瞥見白衣的慘慘陰天,單老覺得該是避雨的時候了:「既然魔皇急召… 老僕就先行告退,不耽誤您了。」
有禮地、困難地鞠個躬,單老這才蹣跚地離開風吹草動的小林子。


目送駝背的身影漸遠,劍理終是忍不住好奇問道:「主子,他就是單老哥嗎? 他是個怎樣的人?」


白衣不愧跟闇蹤相處久了,竟也學會他的似笑非笑:「…他是個把動物當作自己的寶貝孩子的人。」


劍理的嘴角開始微微抽搐… 他發覺有些事不是那麼容易解釋。 「…那是好還是不好?」


「以後你就知道了…」 白衣摘下陰鬱的面具,換上一個夠精明的:「現在,麻煩你去幫我詢問一件事。」


「哦?」 劍理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很重要嗎?」


「多做事,少說話。」 白衣重重地在劍理的腦門彈了一下,而後儘量壓低音量跟劍理交代他這一次的任務。


「啊? 這麼奇怪哦…?」 聽明白了,劍理的臉縐成餛飩的樣子。
「不過,沒關係,就包在小人的身上!」 現在他可是拍著胸脯,賊笑喔。


「也只能這樣做了。」 白衣拍拍劍理的肩,順風勢看向即將刮起沙塵暴的混沌蒼冥:「但願我的猜測沒有錯…」




沒有錯。 沉冤,是神人設計、仙女繡功的巧手天衣。
然而… 一根白線頭,串起一地碎布頭,頭尾相接織羅網…… 白衣懷疑  天衣真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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