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五】


如果我認定的答案並不存在… 那我只有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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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
魔劍道裡敢彈奏會哭泣的古瑟的… 只有兩個人。


白衣一步步踏入自己的寢殿,每前進一級,胸口越發不規矩地起起伏伏。
撫瑟之人會是誰… 他知道。 就因為知道,他才忐忑難安。




月之瑟正依依戀戀地鳴唱出「月盈樓春」,那首白衣在皇弟壽宴中誠心送他的琴曲。
明明是首奔放詠春的曲子,今日聽來卻是格外淒楚。 本應如清泉似的淋漓流暢,現下卻在琴腹中嗡嗡低吟著精靈哽咽般的委屈,無處訴苦的小小委屈。 原該比擬漭漾之野的浩瀚氣勢雖然依舊張狂,但,其中多出的怨懟浪花又滾滾欺壓而來,不容忽視。 迴腸盪氣的急切… 充塞著深秋中化不開的康爵愁思。 尾音仍是圓潤琅玕的完美,可更添置身五里霧中的虛幻。


白衣細細品嚐音律,驚訝的同時,也衷心讚嘆闇蹤的琴藝是比他的技高一籌。
嚴謹的古典指法、精準的拍子拿捏,都是妍月愁留給她唯一傳人的精髓。
在意境上,用心酸稱頌易凋萎的粉嫩柔和… 確實比毫不修飾的豔羨明媚更絕美。




凝望矮几前的黛黑身影,白衣梭巡闇蹤專注撫瑟的溫馴神情。 他實在不懂… 能奏出哀切動人曲韻的… 究竟是神人或邪魔? 眼前的人兒是他所認識或陌生的? ……偏偏無法下定論啊。


一曲罷,闇蹤用眼角睇著白衣忽明忽暗的猜忌眸光,帶著一彎詭笑,再揚手,震撼磅礡的「漁陽摻檛」立現。 霸道的威逼氣勁一改先前的細膩申述。
仍是精湛高超的手法,匆促撥攏臣服的絲絃,琤琤琮琮的共鳴聲能穿雲裂石。


越催越尖銳的音調實則蘊含強大內力,刺著白衣的耳膜。 不敢大意,急運起七成功力,白衣不動聲色地抵抗這股無形殺氣。 他打定主意要弄清楚皇弟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一刻間過去,碧翠鳳眸迅速掃過左排的雕花窗櫺,而後悄悄斂去猜忍寒光,十指乍然舒張,平按瑟絃。
樂音雖是驟然停歇,但嫋嫋餘韻仍不絕如縷,瀰漫在倆人對視的雲譎波詭氣氛中。


闇蹤笑瞇起新月般迷人的眼:「不問我來你這… 所為何事?」


白衣並未因琴音停止而散去真氣。 「為何騙我?」


「騙你什麼? 答非所問。」 輕笑著偏過頭,手指隨意在瑟絃上撥弄。


「再問你最後一次… 你到底記不記得以前的一切?」 白衣漸漸往矮几走近,表情從未比現在更嚴肅。


「不存在的過去,你要我記得什麼!? 整個魔劍道只有你一人說有這回事!」 燃起冷燄,白皙手掌往矮几上大力拍去。


「你會彈「月盈樓春」,音魔--- 妍月愁自創的曲目。 若真如你所說… 不記得從前,你怎能正確彈奏無誤!? 如果不是真有這回事,那來的這首曲子?」 白衣氣皇弟裝糊塗。


黑衣微微一愣,綠色碧珠轉了轉,撥絃的手指停了下來:「那曲子叫「月盈樓春」? 我為何會彈它? …跟誰學的?」


「音魔--- 妍月愁。 能讓你在乎到再也不上任何夫子的音律課的月姨!」
絕對…不放過這次機會。


闇蹤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平順的眉皺了起來,坐立不安地似在思索什麼。


「妍月愁,住在霧宸居的,教你彈古瑟的月姨!」 白衣再次施加壓力。
…絕對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不要…… 不要再說了!!」 闇蹤摀住尖長玉耳,搖著頭高聲大喊。


反叛的韌性很快就從思潮中掙扎而出,闇蹤發狠地打翻茶盞:「我警告過你,不要再對我說奇怪的話,否則… 我會殺了你!」


「我偏要說! 別人不敢提起… 可我不怕!!」 豁出去了。白衣因激動而緊握著雙拳。 他不忍心看皇弟痛苦,但是,他更不希望他毀了自己。


輕哼一聲:「是嗎?」 闇蹤無視皇兄的怒濤,開始將周遭的氣流凝聚於右掌上,如影隨形的黑暗氣息也漸漸舞動。


白衣大驚,迅然扣住闇蹤右腕:「你要做什麼? 你想毀了月之瑟嗎? 這是月姨留給你的唯一遺物! 你不能毀壞它!!」
…對曲子只是殘存的印象? 否則… 怎麼捨得毀滅它?


「放手。」 闇蹤的聲音平穩到令人發麻,眼眸直直盯進波濤洶湧的藍湖中。


白衣加重制約,硬將他從瑟邊拉開:「劍理,把月之瑟拿走,好好保護它!」
…是我想太多了?


劍理由大理石柱子後探出頭,匆匆忙忙跑了過去,一把抱起月之瑟,轉身就往侍者房內溜去,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你竟敢跟本太子作對…」 山雨欲來風滿樓。
「有何不敢?」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放手!!」 斜著頭,瞪大了綠眸。


「哼!」 白衣甩掉闇蹤欲掙脫的手腕:「你若是來無理取鬧的,現在就給我走。 我沒空跟你胡攪蠻纏!」
他是第一次對皇弟說這麼重的話。


「我就是為了令你忙碌的事而來。」 又是平常淡然的語氣,卻有著吃人的表情。


「有何賜教?」 轉過身,雙臂環胸,不願看趾高氣昂的他。
「不准跟我搶出征的機會,我會去請魔父撤回旨意。」 冷肅的警告。
「魔父已答應讓我掛帥,不會再更改的。」 不滿的對峙。


見皇兄不肯打消念頭,闇蹤恨恨說道:「不要壞了本太子的苦心佈局。 這次出征的機會… 本太子勢在必得!」


…不順耳的自稱。 白衣最氣皇弟拿身份地位壓他。 「本少子不用聽你發號施令。」


「本太子不准你跟我爭!」
「能命令本少子的… 只有魔父。」




甫踏出侍者房的劍理就聽到這些爭執。 ……主子要去戰場?
私心告訴他--- 『讓太子殿下去,主子才不會有危險』。 然而,內心又告訴他--- 『主子不願讓別人背地裡笑他是膽小鬼』。
…怎麼辦? 對魔劍道毫無建樹的「人」… 是不可能長久存活下去的。




「既然如此… 我們就分個高低吧。」 闇蹤說此話時,是很反常的心平氣和。


白衣驚愕回頭,沒想到皇弟會這樣說。 「魔父旨令已…」


「本太子說了算!」 打斷白衣的話,一絲悽惻閃過闇蹤的眼底,快到無法察覺。


話語剛落,闇蹤周圍死亡的暗影再次激升繳繞,漸漸形成的迷離旋渦環伺在合起又錯開的雙掌,妖異的燐光由中心點向外破空而出,竄起之罡氣揚飛柔順的青絲及蟒服大袖。 怒潮澎湃中,只見他猛然拉開掌心間距,墨黑的夜叉劍伴隨殘虐的陰鷙火焰… 竟騰空浮現於暴戾的修羅面前!


白衣驚訝至極,從未想過闇蹤也能像魔父一樣憑意志力喚來夜叉劍。 他忽略了皇弟純正的魔族血統;他忽略了… 他是個魔性已甦醒的「魔」啊。
闇蹤不是以前那個喜怒會寫在臉上的稚氣「人兒」了。 現在的他… 是殺孽薰天的地獄修羅!


闇蹤單手握住猶在燐光中的劍柄:「去取你的異端劍吧。」 擲地有聲的生硬字眼冷不防地被丟出。


白衣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悁忿。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比哭出來更難看,可是… 他如何能跟自己唯一的弟弟兵戎相見?
撇過頭。 …該怎麼壓下自己濃烈的傷懷?




「去取你的劍來!!」 高昂的音調中是滿滿的命令。


沒理會。 白衣已將自己的心保存於冰窖中,涼得他動不了。
[…以前逼皇弟的是魔父,為什麼… 現在逼我的卻是闇蹤?]




「劍理,把你主子的劍拿來,不然… 就看著他待宰吧。」
…因為他早把自己的心剁碎扔了。 無心,就要絕得徹底!


劍理慍容滿面。 雖然他跟主子一樣痛惜太子殿下過去的身不由己,但現今的他不再是善體人意的頑皮精靈了… 那又怎能再讓他頤指氣使,欺負到自家門口也不吭聲?
如果有人會受到傷害… 那人絕不該是他的主子,他可以捨命的朋友!


只遲疑一會,劍理往紅木桌走去,打開了泛著青光的精鋼匣子。 瞬間,森冷的異端劍發出極小的低迴鳴聲,似乎在呼應什麼。
…無法再假裝不知道,劍理難過地顫著手捧起它。
[連異端劍都知道自己註定的命運。 …為提前而來的極端悲嘆嗎?]


劍理小心翼翼地呼吸著酸楚,在看見主子眼中的責備時,仍然必恭必敬地呈上了異端劍。
「對不起…… 主子。」 聲音輕如風中柳絮。


白衣緊抿著唇,眼眶中關著弱小的頑強,決計不碰那渴求血液潤喉的劍。


啷噹一聲,看準皇兄不會服從的闇蹤以夜叉劍挑飛異端劍,就是要拼個你死我活!


不得已,在落下的劍就要刺向自己時,白衣反射性地接住這亮晃晃的凶器。


闇蹤毫不留情,掀手就是殷天動地的虎虎狂嘯,邪魅詭異的身法,凌厲致命的攻勢,一招狠過一招。
白衣處處留情地盡擋殺氣,劍走輕靈,變化無方,翩若驚鴻的身影邊戰邊退,除了自保,完全沒有反擊的意圖。


對白衣的只守不攻,闇蹤更為氣憤,猛獅般的怒火已然出閘! 劍痕化作寒芒,挾帶氣力萬鈞,直指白衣的額際!
就在闇蹤欺身向前時,白衣閉上雙眼,沒有揮劍格開來勢。




溫熱的液體由冷涼的劍尖刺入處沿著挺立的鼻樑滑下……
那麼悄聲掩息地滴上無怨尤的胸膛,也滴在劍理要窒息的心房。
劍理以為自己會大叫,可是沒預警的驚嚇扼住他的聲線… 喊不出來。




「為什麼不還手!?」 憤怒之外還有詫異。


白衣已不想再開口。 他不覺得痛,至少… 在劍尖刺入他的額心前,闇蹤驚悸地收回了對待仇人般的力道。 夜叉劍沒如預期地貫穿他的腦袋… 所以他不覺得痛。
但是,他更說不出感謝的話。



劍理走入戰圈,輕撫仍抵在白衣額上那有著凹凸起伏的精鑄火龍紋的夜叉劍,想看清操縱著這樣無情的劍的會是怎樣的心。 奈何它沉得太深… 看不見底。
他有些發抖地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可以拿劍對著自己的兄長? 為什麼你可以一再傷害對你最關心的人?」
全然的怨念讓劍理顧不得他是在跟誰說話。


「為什麼? 你該問他為什麼要搶本太子的戰功?」
收回利劍,此時的闇蹤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慢,只有噙著惄焉的哀慼雙眼… 還掛著一抹凍結的笑。


「主子上戰場… 只為搶你的戰功嗎?」 劍理淚珠簌簌落下,用淒厲的鼻音訴說他看到的心疼:「何必那麼麻煩…? 他早該在你中毒時,買砒霜給你吃,而不是冰糖葫蘆! 他可以連你的身份地位一併奪去,現在就不必稀罕那該死的戰功!! 你這個沒心肝的修羅鬼,除了殺人,還懂什麼!?」
為主子,劍理可以完全忘了自己只是卑微的僕人身份。


「哼! 本太子倒想親耳聽你說。 到底為什麼你非要搶出征的機會?」 黑衣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喑啞的怒吼想掩護強詞奪理般的不自然。


「承諾…」 白衣倒沒有如劍理的激憤,不想多作解釋。


話才入耳,靜默中… 綠色眸子裡似乎盤踞起噬人的毒蛇,語氣尖如利牙,咬著人就不放。
「承諾? 你就這麼聽話? 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


白衣只伸手擦去額間的鮮血,對於這尖苛的問題… 他還有權力不答。
…自己的思想? 他實在不想潑皇弟冷水。 …毫不猶豫地斬殺不認識的人們就是你自己的思想? 他真的可憐他,但現在… 同情已經灰飛煙滅了。




「既然你這麼聽話… 那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闇蹤實在是氣昏頭了,根本沒有多想。


當這個問句嵌入心田時,白衣笑了。 長而靈巧的手指突然動了起來,劍刃立即反轉,隨著抬手之勢往頸間劃去。
劍理雖然站得夠近,卻來不及阻止。




下一秒,白潔的大理石地上血跡斑斑。
白衣瞪大的藍瞳很清澈地映出了血紅… 不是他自己的。
在他感到劍刃上有股阻力時,是闇蹤迅捷地抓住了森寒的異端劍!




「本太子喜歡你的膽識,但… 不必急著現在就死。」 往上勾的唇角竟是一彎率性的微笑。 闇蹤根本沒看自己在滴血的手掌。
「留著你還有用。」 他放開緊抓住劍刃的手,舔了舔手上的鮮紅:「好好打一場漂亮的勝仗給本太子看吧。 若是污辱了我魔劍道的聲威… 下次我決不放過你。」
微低著頭說完他的認可,黑衣拖著夜叉劍揚長而去。 地上的點點朱紅隨著他的遠去而滴成長長的血痕。


白衣怔怔望著地上蜿蜒的紅蛇,忽然失去剛才支撐他的倔強而跪坐在石地上。
真的,額際的傷一點都不算什麼,可他… 就是不能呼吸。


為什麼還能感到…… 心痛難捱?




劍理急忙拿來醫藥盒及浸濕的手巾,仔細地替白衣擦拭臉上的血漬。
哭成大花貓的他知道… 主子真的傷心了。


當他轉念埋怨太子殿下是個可惡的魔鬼時,白衣輕輕笑了……
他先是很爾雅地笑著,再來是擰眉的苦笑,而後是痴狂的大笑。
白衣的反應著實嚇到了膽量不算普通的劍理。 他扶著白衣不穩的身子,焦急問道:「主子,您怎麼了? 您別嚇我!」


白衣仍兀自放聲失笑,笑得淚水都滑下了……
劍理只能看主子獨自享有淒涼,卻不能搶過來分擔一點。
[魔劍道…… 現在把主子也逼瘋了嗎?]




突如其來的一陣吃痛,劍理忙摀上自己的後腦勺,懷疑地盯向正在一旁拭去心傷的白色人影。 ……怎麼回事?


用手巾抹淨自己的俊容,白衣這才沒好氣地回眸瞪他:「你才瘋了呢!」


「咦?」 劍理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回事??


「別用那種笨表情看我。」 白衣非常冷靜說道,而視線已在遠遠的殿門外。


劍理乖乖地垂下眼。 ……怎麼回事???


「以後,不准聽皇弟的話… 再送上異端劍給我! 我真的會…」 到此,白衣輕輕闔上了薄唇。 複雜的思緒… 不要嚇到人的好。 他再次拍上劍理的後腦勺。


劍理只能抱著頭,傻傻蹲在主子身邊。 ……怎麼回事????


「還有… 別再當我的朋友了。」 無影的話語竟有千斤巨石般重。
「為什麼?」 劍理吃驚抬頭,怕主子要趕他走。 ……到底怎麼回事?????


「闇蹤的朋友都沒活著。 我的朋友… 可能也不會例外。」 沒有朋友的人必須很堅強。 自己真的做得到嗎…?


劍理沒再多話,轉向白衣,深深一叩首:「是的,我的主子。」
…自己不能成為他的牽絆。 主子已經有了決定。


「另外,幫我去查一件事……」 白衣顯露出只屬於狩獵中的猛獸的狡黠目光。


劍理好奇地湊上耳朵,白衣則小聲地交代著任務。
聽清楚後,劍理幾乎快跳了起來。 「真的!?」


白衣將食指放上唇間:「噓… 儘速查清這件事,萬不能讓任何人知情。」


「嗯!」 劍理保證地點了頭:「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白衣這才安心地站起身。 有點火熱的不適又讓他想起闇蹤剛剛絕情的逼命… 他再度撫上留在額心的血紅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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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魔父,孩兒不能再遵守對您的誓約了。
如果我阻止不了皇弟為惡……
如果我無力喚回以前心地善良的闇蹤……


如果我認定的答案並不存在… 那我只有一種選擇……


殺了皇弟
完結他的罪業。


心還溫熱的闇蹤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請原諒… 我真的不願有這一天的到來。




白衣對著闇蹤送給他的烙印發下誓言,他再也不會……

淚雨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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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我真誠的皇兄… 你會不會出賣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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