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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天子‧血之封印 外一章:棉襖〉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闔上詩本,身著絢爛華服的嬌小身影坐在雕欄上,愜意地前後擺動著小腿。 涼風拂過他黑亮的髮,像撥弄一瀑飛降的墨泉,奔瀉一簾流光。


娃兒的皙白長耳迎風搖了搖,但他沒理會風的捉弄,反倒偏頭問:「清祀,孟郊的〈遊子吟〉寫得是什麼意思?」


在一旁嬉鬧的二童聞言,即刻立身站好,其中一人答到:「主子,您跟我談詩啊? 嘿嘿,小的肚子裡是一點墨水也沒有,怎麼懂得? 問承逸吧,他好歹讀過幾天書,也許知道哦。」


叫承逸的小男孩也笑了。 「呵呵~~ 你都說了,我“只”讀過幾天書,哪裡知道這麼多啊! 不過… 主子,小人能看看那首詩嗎?」


「哪,解釋給本太子聽吧。」 遞出書本的孩童一身混然天成的威儀,並不需要王冠。


搖頭晃腦看了半天,承逸一直沒答話。


「喂,承逸,現在不是叫你背詩集,需要那麼久嗎? 看不懂就別裝了!」 清祀故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主子等你答話耶…」


「嗯…」 承逸報以羞赧一笑,回答得很慎重:「呃… 主子,這全部的解釋… 小人也說不清。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位詩人在寫一位母親… 正在縫衣服。」


[…我的天啊。]
翻了一記白眼,華服孩童算是認栽了。 他怎會笨到去問他們啊?
他無力地伸出手:「還來,浪費本太子的時間。」


承逸恭恭謹謹地將詩本呈上:「對不起,主子! 小人無能幫您分憂解勞啊!! 嗚~~~」 還帶著調皮的假哭腔。


「跟你們說過很多遍了,沒旁人在的時候,別叫我「主子」。 還有,我更討厭你們開口閉口「小的、小人」的自稱,很煩誒! 我們三個都是“小人”,你這是在罵誰?」


清祀與承逸互看了一眼,又古靈精怪地回看自己的主子。 「闇… 闇… 啊! 叫不出口啦。 踰矩了,會被殺頭的!」


闇蹤跳下雕欄,在院中地上拾起一塊扁平石子,用手指作勢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再放到承逸的手掌中,很自信地說:「哼,本太子頒給你們倆一面「免死金牌」。 從現在開始,你們就不用怕了。」 細尖下顎由驕傲的自負微微頂高了一些。


「謝主… 喔,不是,是謝闇蹤賞賜!!」 兩人學起朝堂裡的大臣們,又跪又拜的。


三個小童嘻嘻哈哈笑著,根本不分尊卑。 本來嘛~~ 朋友之間哪有貴賤的分別。
但現在天真的他們哪裡會想到,這面尊貴如太子所頒的“金牌”… 在將來並沒有用。




「文人墨客總是無聊的,不是悲春傷秋,就是自怨自哀。 現在更不得了,縫件衣裳也要作詩?」 闇蹤有時也會嫌舞文弄墨之人迂腐。


「可是,昨天我看見我娘親專注地幫我縫這件棉襖時,我真的很想作詩送給阿娘呢! 可惜我寫不出來。 詩人有時也只是記錄下他們為某事、某物而自然流露的情感嘛~~」 承逸指著自己身上的赭色外襖,仍是一臉感動。


「哎呀~ 別丟臉了,這麼難看的衣服… 還敢在闇蹤的面前賣弄呀~」 清祀故意拉扯他的外襖。
「喂! 我的棉襖雖然不夠花俏,但很保暖啊,再怎麼天寒地凍也不怕!」 承逸拍著胸脯說。
「哼! 不能比的啦~~~ 瞧,闇蹤今天這件彩錦鱗蟒外襖多符合他的身份啊!」


「你喜歡它嗎?」 闇蹤的綠眸裡閃著他們不能理解的異光。


「嗯,好漂亮喔~~ 就算我阿爹工作三年賺來的銅錢… 也買不起這樣的一塊布料啊。」 清祀的眼中滿是羨慕。


沒猶疑,闇蹤俐落地解開外襖上的所有盤扣。


「闇蹤…。 您… 您在做什麼?」 他倆人只能一臉無措地看著主子奇怪的舉動。


闇蹤沒理人,逕自脫下了外襖,拿到清祀面前:「給你。 我不喜歡它,俗氣!」


「主子,您別跟我開玩笑,別折煞我了。」 清祀怕到有點兒想哭。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本太子昨天才學的新句子。」 將華麗外襖扔給他,闇蹤頭也不回地抱著詩本往太子殿外走去。


「怎麼辦… 主子生氣了…。」 清祀難過地怪自己嘴快。
「放心吧,闇蹤沒生氣啦。 他是真的想送你這件衣裳的… 因為我們是朋友。」 承逸拍拍他,笑得令人安心。 他能肯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主子… 不是一般的主子。 他不會告訴我們他真正的心意… 溫和的心意。]


而後低頭看看手心中的“金牌”,承逸不敢說… 他不想告訴主子詩裡真正的意境,而且他也不信主子看不出來。


有時候… 問題只是為了印證某些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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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我懂事以來,我沒見過自己的親娘。
他們都說我長得像她。 哪裡像? 我沒證實過。


別人的阿娘都會替她們的兒女親手製作穿戴的衣物。 …無論女紅高明與否,那總是她們為自己的愛兒一針一線所奉獻的全部。


我的母皇… 當然不必親自替我縫衣裳,因為她可能連一方香帕也繡不好。 這是我的猜想… 否則她一定早就親手將禮物奉上。 母儀天下的萬金之軀有一件小事做不好,沒有人會苛責她。 可是,我真的羨慕。 …大多數的人都比我強。 至少他們有娘親陪著,也許說說小故事,也許在傍晚時喚他們回家。


而我那親愛的母皇住在妖刀界。 我不知道妖刀界在哪裡,但我若想知道… 只是輕而易舉。 那我為什麼不去? 因為每次我提起母皇… 魔父總是先笑著,而後漸漸分散我的注意力,岔開話題。 他以為我不知道… 他在怕。 我沒令自己的娘親喜悅過,又怎能再讓父皇憂傷?


你問我想她嗎? …如何想? 我不能天天將時間用來拼湊她那我從未謀面的陌生臉龐。

你問我不想她嗎? …如何不想? 我仍然常常管不住自己,在腦海中勾勒她慈愛的形象。




〈遊子吟〉這首詩… 我有一點兒恨它。 若不是它… 我何必想這麼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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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蹤大老遠地即看到右護法朝他的方向走來。 看了多年… 他依舊土著一張臉。
[唉... 那可憐的臉色… 下次少欺負他一點吧。] 站在樹旁的闇蹤很認真地這麼考慮。


「太子殿下金安。」 右護法總是禮貌周全的。


「嗯,右護法,回答本太子一個問題。」
「有什麼事是老臣能替您分憂的?」
「很簡單。 孟郊的〈遊子吟〉寫得是什麼意思?」 闇蹤又把詩本遞給右護法,希望他看到原句後能想清楚一點。


右護法凝神看了很久… 表情有一些怪怪的。


「別再告訴本太子『這位詩人在寫一位母親正在縫衣服的故事』…。」 本太子不傻,我知道它不是。
「當心本太子會把你的豆腐腦袋拿去餵豬。」 小人兒威脅別人時毫不含糊。


右護法暗暗忍住笑。 「它的情境是由這畫面開始的,絕對沒錯,但它當然還有更深的涵意。」 他摸摸鬍子,續道:「這位母親為了即將出遠門的愛子而用心地縫製新衣。 他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家。 慈母擔心孩子的衣衫若破損了,會沒有人替他縫補,故很細心地將它縫得特別牢固。 慈母這一點體貼的心思… 可能她的愛子永遠都不會知道。 而詩中特別強調的是身為人母一輩子為子女的無怨付出,這深切的情感又哪是子女應盡的孝道所能報答得了的。」


聽到與自己所想無差的解釋,闇蹤一臉失望,開始喃喃自語:「本太子知道了。 原來… 母皇並不愛我。」


右護法可急了。 他哪句話有這種暗示? 「太子殿下,老臣沒這樣說啊。」


「是這首詩告訴本太子的。」 綠色鳳眸眼看就要滴下水珠。
「老臣該死! 老臣解釋的不好,讓您誤會了。」
「不,你解釋的很好。 本太子只是想證明自己沒看錯。」
「您能告訴老臣… 這到底是怎麼了?」 右護法會哄小孩。


闇蹤癟起嘴,說話的音調都帶著嗚咽。 「母皇不愛我。 她沒像別人的阿娘一樣;她沒替我縫過任何一件牢固的衣裳。 她沒回來看過我一眼。 她甚至不願給我一個能孝順她的機會。」 快速地伸手擦去眼角的淚光,闇蹤轉過身去,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脆弱。


這樣的抱怨讓聞者鼻酸。 […一定要找個好理由安慰他,我最重要的小主子。]


「太子殿下… 您只是不知道魔后的苦處啊。 統治著妖刀界,您的母皇比任何人都辛苦。 魔后除了有跟您魔父一樣的壓力,更要分心想您;這一點,魔皇比魔后幸運啊…」


右護法轉到闇蹤身前,又支支吾吾說到:「其實… 魔后有常常回來看您,但礙於路遠迢迢,到達魔劍道時早已是夜深了。 魔后都有到您的床前跟您道晚安,只是已睡下的您不知道。」


「騙人! 她可以晚上就起程,到這裡時不就剛好天仍亮著,還能聽我叫她一聲…」
「母皇」這兩個字,闇蹤從沒說出口過。


「太子殿下,夜路難走,您該體諒魔后。 您捨得讓自己的母皇在漆黑的夜裡迷路嗎?」


哼了幾聲,闇蹤不答話。
[是啊… 要是母皇的鑾駕不小心在視線不佳的情況下陷入流沙中… 那就糟了。]


「您還不能原諒魔后嗎?」 右護法蹲在闇蹤身前問道。
「你真能發誓母皇是愛我的?」 故意裝作很狐疑,其實心上早已相信。
「嗯! 微臣以身家性命做擔保。」 反正死也只死他孤家寡人一個。
「那… 下次母皇又回來看我時,你一定要告訴我。」
「遵命,臣的小主子。」


闇蹤笑了,笑得甜甜的、傻傻的、好可愛的。 「呵~ 那我就信你一次,原諒母皇吧。」 轉身飛快地跑開,連詩本也忘了拿走。 他的愉快也是羞於見人的。


右護法站起身,收好太子的詩本,長嘆一口氣,拿出…… 他隨身的花紋小手帕,掩著臉… 啜泣了起來。 「嗚~~~ 可憐的小主子。 看您哭… 老臣我也不捨得啊~~~ 以後… 老臣會好好守護您的!」


抽抽噎噎的他一轉身,卻結結實實地撞上面前的大樹。 唉…… 太不小心。




右護法真不愧是魔劍道的首席軍師,他用來騙闇蹤的瞞天大謊根本不費他十二分之一的腦力就已編好。 不過,別懷疑,他的心疼之淚倒不是在演戲。 然而… 他只想用謊言來灌溉闇蹤成長嗎?


您問他,別問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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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樓]


大門被碰的一聲撞開,誅天真的被嚇到抬起頭來,審慎戒備,看是何方刺客來襲。


「魔父~~~~」 “刺客”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跳進來的。


誅天像洩氣的皮球,沒好氣地笑瞪著他:「蹤兒,又在胡鬧!」


小闇蹤假裝老態地走向父皇,伸手拍著他寬厚的背,有模有樣地說:「魔父不怕哦~~~ 蹤兒下次會秀氣一點的。」


誅天開懷大笑,一把就把闇蹤擎得老高:「怎麼了,找魔父有悄悄話要說?」
「嗯……」 小臉蛋紅紅的。
「那就說吧。」 還不忘呵他癢。


「哎喲,好癢喔~~ 呵呵~~ 孩… 孩兒有事… 嘻~~~ 想請您… 哈~~ 哈哈~~~ 幫忙~~」
小傢伙扭得像毛毛蟲,好不容易才說完來意。


「哦~~~ 什麼事?」 誅天停下搔癢,故意像審犯人那般盯著他。


笑得差一點岔氣的闇蹤這才有機會將懷中之物交給他的魔父。
「嗯… 請您幫孩兒… 把這封信轉交給母皇。」 還撒嬌,嘟著小嘴,聲音很嗲。


誅天實在是被嗲昏頭了。 「好,好,魔父一定親~ 自~ 幫你送去。 可以了吧?」 抱著愛子搖來搖去,幸福洋溢。


「哦… 您一定要守信喔…」 被放下時,闇蹤已被搖得眼冒金星。
「一定~~ 乖乖喔,先出去玩吧!」 拍著他的小腦袋。


就這樣… 也不知是誰哄誰的情況下,闇蹤高興到輕飄飄地踮著腳尖“飄”出去了。



看著愛兒快樂的樣子,誅天真的很想讓剛才歡樂的氣氛多待一下,可是… 他畢竟不是個愛作夢的人。 霍然起身,拿著闇蹤交給他的信,誅天黯然走向身後的剔黃雕漆書櫃,用只有他才能開啟的鑰匙打開它。 書櫃中有一方精緻鐵匣。 打開鐵匣,赫見裡面放著約有七、八封信,有的已然泛黃。


正想將信放入匣中,誅天突然想到:[…是啊,還沒看這次蹤兒寫了些什麼。]


拆開信封,攤開信紙,裡面只寫著短短的三行字、闇蹤的署名及一件畫得不錯的棉襖;一件樣式很普通的棉襖;一件看起來很容易做的棉襖。


[…這是〈遊子吟〉嘛。 可是… 棉襖又是什麼意思?]


想破頭也不解其意,誅天有一點氣自己不愛猜謎語,將信丟入匣中,蓋好,上了鎖。
[不管啦… 反正把難題丟給右護法就好,次次都是他代筆回信的嘛。]


笑得非常賊啊~~ 誅天又埋身他理不完的政務中。 偶爾一想到剛剛的情景… 他又偷笑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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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小闇蹤早早就把清祀、承逸趕去睡覺,而後他才滿懷希望地睡下。 他在夢中都還快樂地笑著。


他看到了… 跟他長得很像的母皇穿著他畫的棉襖,很暖和的那一種… 正在為他辛苦地縫著母親的綿密心意呢!


「母皇… 這樣… 我們都不會… 冷到了……」 囈語總是容易洩露心事啊。





那一年,小闇蹤 六歲。














〈棉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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