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之四】


記憶中,我沒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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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起魔劍道即下著罕見的傾盆大雨,雨勢之大連專司巫法的三陰、九陽、十二祭司都望天搖頭。
滂沱的雨聲彷彿將人與人之間的連繫全部阻絕,耳邊除了沙沙聲響再也聽不到其他。
連綿不斷的轟天驚雷是上蒼失控的嘆息。 刺眼的電光彰顯著天神的威儀,卻照不清無解謎團的頭緒。



白衣一夜未眠,除了思考著昨日的巨變,他還掛念闇蹤是否會因過度壓抑而崩潰。 然而,自己連多看皇弟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真站在他面前時又能說什麼?
與其現在去揭皇弟心上的傷疤,倒不如讓他自己靜一靜… 哭一場也許能好過一點。




一直等到天色破曉,狂暴的雨勢逐漸休止… 白衣才強打起精神要去做一件他認為該做的事。


路過太子殿時,朱紅的殿門依然密不透風地關著,白衣心頭的沉重多加一分。
無奈何,直奔魔皇書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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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樓]


誅天單手支著額頭,手指不時揉按著太陽穴。 不再意氣風發的臉,乍看之下老了許多。
桌案上的油燈兀自搖曳,顯示魔劍道之主也是一夜未能就寢,與站於身後的右護法,倆人皆是默默無語。


「呀」的一聲,房門無預警地被推開,誅天與右護法微微一怔。
未經通報即闖入的是一臉正氣的白衣。


「孩兒向魔父問安。」 白衣彎身,一拱手。


誅天心情不佳:「白衣,你又忘了宮中的禮節嗎? 進魔父的書樓也是要等侍從通報的。」



「那您讓皇弟在群臣的面前失態時,可也還記得「禮儀」二字?」 白衣不要命地回答。


誅天盛怒,一拍桌面,疊放的奏章應聲掉落地下。 「放肆! 這是你對魔父說話應有的態度!?」


「不敢。」 白衣仍從容沉穩。
「不敢? 一個蹤兒已經讓吾夠頭痛的了,現在連你也要給吾製造麻煩?」
「孩兒正是為皇弟而來。 有些話… 即使是殺頭的大罪,孩兒也要說。」


誅天冷哼一聲:「是嗎? 你倒是說說看。」


白衣的湛藍眼眸對上誅天:「魔父,您不覺得您對皇弟太殘酷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教訓吾嗎?」 誅天怒火中燒。
「孩兒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請您將皇弟當「兒子」看待。」


「「兒子」? 蹤兒不僅是吾誅天之子,更是魔劍道未來的主子,吾最重視的傳人。 住的是瓊樓玉宇;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在你眼裡吾有那一點對不起他!?」


「皇弟病痛時,您仍得埋首政務。 皇弟孤單時,您還要巡視邊疆。 皇弟現下無助時,您… 沒有一句寬慰的話。 屬於他的唯一魔父… 誰能替代?」


誅天暴怒的心涼了一半,白衣說的確實都是他沒付出過的。 他明知道闇蹤最想要的只是他能在百忙中陪他一刻,說句體己話… 也就夠了。 可是經年累月的忙碌讓他刻意不去看闇蹤失望的小臉… 逃避自責。


「逼皇弟得像刺蝟般武裝自己,讓他純淨的心靈接受血的洗禮… 魔父您對年幼的皇弟還不夠無情嗎?」


靜立一旁的右護法瞇起眼看著這位毫無懼色、讓魔皇都為之語塞的少年。
他… 不得不佩服他。


「你認為… 蹤兒也會這樣怪魔父嗎?」 其實他並不了解自己愛子的想法。
「會。」 誅天最不想聽的事實。


雄據一方的霸主的暗沉眼中似乎也泛著淚光:「看蹤兒頑強地反抗,我的心比誰都難過,可是… 這是他成為王者的必經之路。」


「仁義、至誠一樣能治天下。」


「哈哈…」 誅天慨然笑道:「拿那些空乏的高調真能治理萬世基業嗎? 以仁君著稱的唐太宗也是殺自己親兄弟,奪其兄之妃為妻,逼父親讓位,以暴力取得權力的… 他還不是被人稱頌為「明君」? 蹤兒若只學他後期的假仁假義,怎能成就霸業?」


「就算如此,魔父也不必逼皇弟成為冷血無情之人。」


「在上位者唯有喜怒不形於色,臣下才無法猜測君意,進而不易受佞臣蒙蔽。 冷血無情方能讓群臣懼怕,不敢起反叛之心,更不會因自身小愛而動搖決心。 忘情絕愛…… 是蹤兒王者的宿命。」


「您這是在殺人。」 白衣言詞鋒利:「要皇弟做到這點… 你們這是在扼殺他溫熱的心。 除非他的心死了,否則我不信皇弟做得到!」


「吾… 愛蹤兒,所以吾才逼他。」


「這是愛嗎?」 白衣屈膝跪下,嘶啞說道:「魔父,您若真的愛皇弟… 就別再逼他了。 給他一次自己能選擇的機會… 孩兒求您…」


「吾已經把選擇的機會給他了…」


白衣俊容滿是冷肅:「魔父叫孩兒立過誓的… 『無論發生任何事,誓死守護闇蹤』! …這句話對任何情況、任何人都有效吧!?」


誅天為這充滿威脅的話感到咋舌。 眼前莊嚴的少年真的會信守承諾… 他知道。
有些心軟… 誅天了解白衣說的話不是孩子氣的童言童語。


偏過頭,一揮手,誅天只想先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唉… 起來吧,吾兒。 吾等在此爭論也不會有個結果。 也罷… 等蹤兒願意見吾時,一切都由他吧。」


以為獲得了誅天首肯,白衣幾乎要喜極而泣,連忙磕頭跪拜:「謝魔父!」


「傻孩子,何必道謝。 看來你也是一夜不曾闔眼,先下去休息吧。」
「是,孩兒先行告退,也請魔父稍事歇息,不要太操勞。」



見白衣退離書樓,右護法才一吐心中不快。 「魔皇陛下,白衣行事太過莽撞,行為更是囂張,您還要縱容他嗎?」


「「白衣」是你叫的嗎? 別忘了尊卑。」 誅天銳利眸光掃向右護法:「暫時隨他去吧。 他總也是為蹤兒著想,吾沒理由為了他的熱忱而殺他。」


「是,魔皇陛下教訓的是。」




誅天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可是非常讚許白衣的勇氣。 畢竟… 他可是頭一個敢為了闇蹤而頂撞自己的人。 一個真正把闇蹤的憂愁當作自己的憂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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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回少子殿小憩的白衣經過太子殿時看見朱紅大門依舊深鎖。 他再想起魔父的妥協… 顧不得闇蹤有多不想見人,他只想快點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於是皙白手指抓著銅環叩上了厚重的殿門。


「啪,啪,啪… 啪,啪……」 十一、十二聲過去…… 仍然沒人應門。


[…闇蹤不准僕人應門嗎?]


不死心的白衣紅著臉… 乾脆叫門吧。
他手掌大力拍打殿門:「來人呀! 我是少子殿下,快開門,我要見皇弟~~~」


內部終是沒聲沒響。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皇弟說,你們開門吶,太子殿下不會怪你們的~~~」


吼了數聲仍沒動靜。


[太子殿的僕人的膽子這麼大嗎? 即使再不把我放在眼裡,也沒道理連出個聲也不肯…]
白衣思前想後,腦中閃過一抹不祥的預感……
心下一急,他立即運起八成功力,雙掌挾帶強憾勁風猛然往殿門擊去。 殿門應聲碎裂開來,四下飛去。


待木屑、煙塵散去,還是不見一人。 白衣通過前院與外殿,穿越層層迴廊,飛奔而至內殿門外。 見內殿朱門微敞,白衣放慢腳步……


推開殿門的那一剎那…… 白衣由腳底冷到了髮絲裡。



他聽說過地獄… 老一輩的人說那是有罪的死人才會住的地方,可他沒真正去過地獄。
然而現下的太子殿不是地獄… 還會是什麼?


地上的鮮血化在雨水中… 像極了一片紅色的汪洋。 散落在內殿庭園各處的屍塊… 有斷手,有斷腳,還有頭顱分家的。
較完整的死屍中有的被攔腰砍成兩截,有的劈成兩半,更多的是身首異處,最不忍卒睹的是肚破腸流。
放眼望去死人遍地,這令他頭皮發麻!


而闇蹤… 正坐在殿階上。 他白皙的手拄著劍柄,細尖下顎抵在手背上… 似乎沒有發覺白衣的到來。


立在殿門前,白衣無法置信地看著這屠殺的景象。 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刺客來訪後的跡象… 胸中的悲慟隱隱浮上。
踏過血河,往寢殿內搜尋。 紅色濺上他一身純白,染成朵朵血花。 …沒有。 太子殿的裡裡外外沒有一個活人… 除了闇蹤。


看到死者臉上的驚駭表情,白衣能想像當時他們爭先恐後想逃出這裡的恐懼。
昨夜的驟雨與暴雷掩蓋了他們求救的訊息…。


放棄尋找存活者的希望,白衣緩緩走向闇蹤,注視著他呆滯的綠眸,海籃眼瞳噙著淚光。
[他… 已在這兒坐了一夜?]


闇蹤的墨髮仍滴著水珠,黑色袗衣因雨水的侵透而貼在他纖瘦的身軀上。 臉上及衣上的血漬早已被冰寒大雨沖刷殆盡。 無神的幽瞳不知望向何方…


[終究… 魔父還是把皇弟逼瘋了。]


沙啞的嗓音低喚著闇蹤,可一身濕漉漉的他沒有反應。


白衣再也按捺不住,衝過去抓住他的瘦肩。 僵硬的身子,冰冷的肌膚,可傳來掌心的是火一般的高熱!
搖著他的雙肩,白衣試圖喚醒他:「皇弟… 闇蹤,你聽到了嗎? 我是白衣啊!」


黑衣失神的目光至始至終沒有半絲波動。


「闇蹤,你怎麼那麼傻? 魔父剛剛才答應我他不會再逼你了! 闇蹤… 你能聽見嗎?」


黑衣蒼白的小臉,面如枯槁。


「闇蹤… 為什麼這樣折磨自己? 他們都是你在乎的人啊…」
再也忍不住的熱淚決堤,白衣第一次感覺到眼淚是那麼重…… 打在身上,會疼。
他哭的不是自己心痛,而是闇蹤凡事自己扛的倔強!
身傷了… 自己舔著傷口。 心傷了… 自己遮掩。 而今,靈魂丟了,該去那裡找回?


白衣不禁悔恨,很多事他總是最後才知道。 遲來的歉意什麼也換不回…。


奮力搖著闇蹤,他只希望他還沒變成行屍走肉。 「闇蹤! 回答我,你醒醒啊…」


彷彿上天垂憐,黑色身影有了動靜。 他將自己無焦距的眸子移向這個在他身前嘶喊的白影,已看不清的視線漸漸貼近白衣倉惶無措的臉。


[為什麼… 紅色…… 一片紅色,到處都是紅色,眼前的影子也是紅色。 …為什麼我只看得到紅色? 我討厭紅色…]




「闇蹤……」
「…白衣嗎?」 微啟的淺紫薄唇艱澀地吐出這三個字。
「是我,闇蹤。 你為何這樣為難自己?」 白衣嗚咽的聲音… 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
「…………。」 這答案… 闇蹤只想問天。


他不知自己的心為何感到寒涼。 它… 還在跳動嗎?
魔父還能拿什麼威脅自己? 想到自己果斷的決定… 自己真的變聰明了。




撫著闇蹤絕麗的容顏,知道他仍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白衣心如刀絞,大聲吶喊:
「闇蹤! 你為什麼不哭出來,讓所有人都聽見你的委屈、你的抗議!?」
「…………」


「闇蹤,為什麼不哭出聲… 求求你啊……」


聲聲的催問… 終讓闇蹤紅了眼眶,斷線的淚珠無聲落下,一滴接著一滴… 像他心頭的血。
緊鎖雙眉,帶著淒涼的微笑,仍是平靜得令人怕的語調……


「哭…… 有什麼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這是闇蹤第二次在白衣面前落淚。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夢境是否將一一驗證,而那更讓他哀傷的部份也會上演嗎?


抬眸望向無際蒼茫… 虛弱的身影往後倒下,沒有了意識。 他希望… 自己能夠永遠不醒… 那就不必面對。


白衣驚慌地抱住皇弟沒有靈魂的軀殼:「闇蹤! 闇蹤!!」

闇蹤!!!………………………………
……………………………………………



悲戚的呼喊迴響在煉獄般的太子殿……… 沒有人能聽見。
被揪疼的心…… 何時能得到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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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父,您用愛圈養著皇弟
可這愛… 太沉重了
沉重到讓皇弟得拋卻自身的愛慾、朋友,與思緒
都還不見得能喘得過氣……


「紀緗事件」使得魔父您如願地斬斷了糾結在闇蹤心頭的慈悲
將他塑造成嗜血的殺人魔魅
卻也使皇弟曾經試圖開啟的心扉 砰然關上
再也分不清晨昏、雨淚、悲與痛……


因絕望而不在乎
因碎心而封閉
因放棄而毀滅


從此… 「愛」讓率直、天真的皇弟
揹上了修羅的罪名……




在他十二歲生日過後的二個月又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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